豆腐从来最喜欢

我喜欢豆腐。或者说,特别喜欢豆腐。
豆腐好吃,又据说吃它便诸多健康,没什么醇没什么脂之类的危险物。
小时候曾在奶奶家住过。看奶奶在那儿烧豆腐。奶奶很会烧菜。她爱烧豆腐。但她只烧南豆腐。而且都是白烧。没见她红烧。南豆腐正方块儿,略扁。比北豆腐细嫩些。奶奶有南豆腐时,便亲自厨房。她用鸡汤,更用火腿。没火腿奶奶就不会烧汤了。她用的火腿都是好腿,金华浙腿或宣威云腿。再用海米、冬笋、冬菇。奶奶的豆腐烧出来,汤浓白,特别的鲜。我大勺舀了,许多豆腐许多白汤,盖米饭上,好吃极了。小孩子吃了一碗说还要。
然后记忆是跟爷爷,一起去吃绒线胡同。五十年代六十年代时候,全北京城,只一家四川饭店,藏在那个绒线胡同里边。下车是要很走几步的。爷爷不说去吃四川饭店,而是说去吃绒线胡同。他们每次还叫其它菜,但我最记那盘麻婆豆腐。每次爷爷必点。麻婆豆腐盛大盘。端上来,汪许多红油,又烫又辣。吃着香极了。我又大勺舀了,许多豆腐许多红油汁儿,盖米饭上。因为吃麻婆豆腐,我从小就很能吃辣。
后来送在陕北大山里插队,吃食没了。大山里村人粮食不够,家家吃糠吃麸子。更开春时节,人要饿肚。豆腐自是极好东西,轻易是不能吃到了。要到逢年,山里人才有吃。又后来,到延安城,在个县办单位。倒是不饿肚了,有吃的。只是没好吃的,肉油很少。那时的美味,就只有豆腐。我们没钱,但有粮票。攒点儿粮票,用粮票可以跟当地人换到豆腐吃。
北方的四乡,只做北豆腐,用卤水点。南豆腐大概是一块块的做,每块单独用布包。所以每块豆腐边角浑圆,无棱,似有被布包过的纹印。北豆腐大概是按屉做,一做整个一大块。你看那卖北豆腐的,一个屉,屉上厚厚立一层豆腐,厚一掌。现切。一切,就长方的一块儿。边缘见棱见角。
我们换北豆腐回来,小炉子上坐锅,加些盐豉,炖。一帮子人,馋虫般围着。用勺子直接锅里舀,吃那嘴滚烫。能放的调料是红辣子绿葱花。这两样在乡在镇,皆随手可得。于是持一锅白,配的红绿,娇媚可人。这种烧法,无油也可。那是素中肉,庙里和尚们的好饭。
人说千炖豆腐万炖鱼。近来新认识,以为那说法不确。在柏林得这新认识。柏林亚洲店,过去只卖北豆腐。而今种类渐多。北豆腐好几种。南豆腐也有卖了。当然,跟美国没法比。美国那地界华裔亚裔强大,豆腐豆类制品无法无天铺天盖地。大柜货架大厅一片,灯光照灿烂。豆皮豆干豆丝,素鸡腐皮百叶千张,比大陆都丰盛太多。把我这柏林老土,看得目瞪口呆。柏林便寒碜了,除了豆腐,还豆泡豆干两样,再就没了。我是在柏林吃北豆腐。发现北豆腐炖时过长,吃口里硬硬。味道不易进入,口感并不甚好。感觉并非豆腐炖时间越长越好。我倒发现,倘有好汤,肉汤排骨汤蘑菇汤什么的,将豆腐放入,只略烧。再勾些芡,叫豆腐裹些汁水。舀一勺吃口里,豆腐软软,好味道汁水裹着,口感反而好。
豆腐亲平民,无须配高档食材,便能烧好吃。倘若能高档食材,会更有些风景。父亲年轻时,吃许多好馆子。听他讲吃过许多好吃食。“豆腐,随便做做,一般就很好吃,”他笑眯眯,说起来:“但最好吃,高档的比如,吃过有蟹粉豆腐。”
蟹粉豆腐用南豆腐,招南方人,尤其江浙人喜欢。父亲说他吃过许多蟹粉豆腐。但他最记是有两次,被他提起,便叹气说现在,“再见不到了。吃不着那么好的了。”有些江河日下的惆怅。说是民国时,在什么有名地方,后来又美国纽约还是什么地方。两次都念念不忘。他说过馆子名头,我全忘了。单剩了对父亲那两次豆腐的强烈印象:肯放蟹黄蟹膏。豆腐和蟹黄蟹膏,份量号称1:1。它处也掺些蟹黄的烧豆腐,也称蟹粉豆腐,显然不比。说在业界,这号称出名。你必得肯舍得那个量,才会得那个味道罢。
“并且,”父亲说:“它都是现剥。不是在冰箱存久,不是陈的。”父亲几次吃,都是应时。吃蟹粉豆腐,事关食蟹,故须当令。蟹肥美季节,见梁实秋先生说是七尖八团。这是阴历。七月吃尖脐,蟹膏甚美。八月吃团脐,顶盖肥,蟹黄满满。“我不知道是不是真1:1这么个比例。反正那份豆腐里的蟹黄多得不得了,简直好吃得不得了。”父亲说许多“不得了”。他自幼北平上学,一口正腔北平官话。但籍贯上海,用语掺了点儿南方的样式。
我想象那份豆腐,足量的蟹黄。父亲说是使汤盘端来。用羹勺去舀,滑滑白嫩的豆腐块儿,满盆红黄小坨颗粒的蟹黄蟹膏。羹汁里面带了粘稠。如此稠厚滑嫩的蟹黄和豆腐,大勺浇米饭上,什么味道!
父亲这蟹粉豆腐,大概烧到了极品罢。余生也晚,没吃到那样豆腐。普通烧豆腐,加些葱椒油辣,自家已觉十分满足。吃着总心中欢乐。倘再遇着高档,能加点儿蟹黄,能加点儿虾仁加火腿什么的,以为足矣了。
想着是写篇文字,说“吃豆腐”。被好心上海人劝诫,不可说“吃豆腐”。说“烧豆腐”可也。说有卖豆腐女人好看。就去吃,为的调戏。托言“吃豆腐”。又“吃豆腐”专门隐喻去摸了女人。心思猥琐。词意起于近晚,流行现时。北京似乎倒不在乎你说“吃豆腐”。
古人吃豆腐,要生联想。一般上到重大题目,立命修身治国齐家。说吃豆腐是在励志。吃白菜青菜也是,吃菜根更励志。著名的话是:“咬得菜根,方百事可做”。西人不见这情怀。没听到林肯华盛顿只吃沙拉不吃牛排因而品格伟大之类故事。清文人查慎行,说吃豆腐淡泊人生:“须知淡泊生涯在,水乳交融味最长。”清诗人胡济苍,说吃豆腐清廉:“信知磨砺出精神,宵旰勤劳泄我真。最是清廉方正客,一生知己属贫人。”
我只是吃豆腐。无有理想情怀。豆腐好吃哟。能吃便天天吃,不厌。
有四句:
豆腐从来最喜欢
麻椒辣烫总飧餐
泼烦岁岁昏昏事
一块方白且自安
02.2018 Berlin
 
 
n2023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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