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童年的那次沙市之行,有一种异样斑斓的五彩。那五彩晶莹剔透,在心底里闪烁光亮。晶莹的感觉一直悄悄地伴着我。像慈祥的外公外婆,给我温馨。在我失落的时候,它给我暗示,人间有过那么些美好的东西。
那是我童年里的唯一一次远途旅行。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父母怎么得到了假,带了我和妹妹弟弟五个孩子,去沙市探望外公外婆。我们带了许多乱糟糟的行李,在乱糟糟的车站上了火车。我们那时都是小学生,出远门的活动让我们很兴奋。
我们第一次坐火车。火车中间停在一个小站上。我用手绢叠小老鼠。手绢是新的,妈妈送了我们小孩每人一条。我把小老鼠放在右手上,左手拢起来把小老鼠盖住。右手在底下用手指一挠一挠的,小老鼠的头就一伸一探,动了起来。妹妹们欢笑着,好开心。我手指突然一使劲,小老鼠嗖地蹿了出去。妹妹们尖声地欢叫起来。
车窗开了条缝,小老鼠在欢叫声中像根箭一样钻进缝里,没了影子。我们都傻了。从车窗里向下看。小老鼠掉到了路基上。车厢的车门打开在另一侧,我们不敢下车,怕列车跑了,把我们丢在这不知名的小站上。火车在那个小站停了好久。我们一直看着那只小老鼠,跟它伤心地告别。小老鼠静静地躺在路基的碎石头上,一动不动。
后来我们到了一个大城市。这城市叫武汉。武汉街上有很多人。和北京很不一样,街上跑着好多架子车,堆了高高的货。拉架子车的还有女人。上坡的时候,有小孩在后面帮着推。觉得他们很累。我们住在一个招待所,很破。
我们在半夜里上船。手上都拿了东西,随大人到岸边。岸很高,水离岸很远。码头在脚下很远很深的远方,像小小的火柴盒,人像许多蚂蚁在盒子旁乱爬。河里挤了火柴盒大的船。一路都是湿的泥,积了水。一条用木板搭起来的路,三尺多宽,从堤岸一直铺到码头,像条细细的线。许多盏大小灯火,在河里晃成碎片,织成混乱的光彩。木板路上挤满了人,扛大包的,挑担子的,提鸡提鸭提鹅的。无数只脚踩得木板嘎嘎地响。人人都在跑,像在逃难。我们也拼命跑,提着东西。我想不跑快船就要开走,把我们给扔了。
我们住在底舱。底舱是巨大的统舱,地上铺了厚的稻草。上百人涌进来(我的感觉,应该是错的),纷纷忙着抢占稻草地盘。我们和妈妈晚上就睡在稻草上。晚上有人打鼾,有人抽烟,有小孩子在哭,有打牌的人在吵架。白天好了,我们可以跑到甲板上去看风景。两岸都是田,有时远远的有房子。景色变化得很慢,觉得船开得慢极了,没火车带劲儿。我们好像在船上住了好久好久。
终于到了。沙市码头上外公外婆舅舅们来了一大堆人来接。一下子从远道来了这么多叽叽喳喳的小孩子,大人们都很开心。外公外婆的房子在一块草地上,旁边有大树。那是座白色的西式三层小楼房。一层被医院管理部门占用了。外公外婆住在二层和顶层。房子好大!里面有好多房间。客厅里有壁炉,房间里有钢琴,墙上有画儿。在北京百万庄我们家只有两间房,要挤父亲母亲和我们五个孩子外加一个保姆。我们还从来没住过有这么多房间的家呢。我们在楼上楼下各个房间里乱跑,快活地发疯。
因为是在长江边上,听到大人们谈话说鱼虾很便宜。舅舅们在楼下忙着杀鸡,一次杀许多只。这也和北京不一样,北京我们一次全家只吃一只鸡。舅舅们又忙着做腌肉卤肉。每餐饭都有好多人一块儿吃,桌上都有好多的鸡虾鱼肉,真热闹啊。晚上我们用彩灯装饰枞树枝。灯亮起来的时候,大人们唱歌。房间里,树枝上,大人小孩的脸上都映得五颜六色,那是童话里的世界,充满了友爱。我们分到了许多糖果糕饼。蛋糕饼干是在客厅的炉子里烘烤出来的,不用水,用牛奶鸡蛋来和面。我们都觉得很神奇,饼干原来还可以自己做呀。
后来外婆带我们去看戏。演戏的人画了脸挂了胡子穿了绣了花的袍子,在台上大声大嗓,舞着唱着,胡琴锣鼓吵成一片。戏园子里面的人可以嗑瓜子。瓜子皮磕了地上厚厚的一层。我们在北京从来没看过这种戏。我们在北京只看电影。戏园子外面有许多小摊子,卖瓜子,卖茶鸡蛋,卖煮豆子,卖卤豆腐干。还有要饭的。外婆拿了钱,给要饭的人。
傍晚的时候,外公带了我去沙市的长江大堤。大堤很高,上面很宽。它的一边是长江。江水和堤差不多一样高。江水大极了,看不到边儿。水和天是一个颜色,没有界限。我看着帆船离我们远去,看它渐渐走在了天上。我课本上学过,知道这叫水天一色,这样的水叫浩浩荡荡。堤的另一面是沙市城区。无数的屋脊,密密的都在脚的底下。水在城市的头上,被堤档着,真是吓人。要是堤出事情,这不要把城给淹了吗?外公说,沙市江堤很危险。经常洪水决堤。我拉着外公的手,沿着堤走。远处摇来一只木船,船上有个老头子,下巴上翘了白胡子,我想那准是个老渔翁。老渔翁把船靠了岸,大声喊外公“李院长”还是“李医生”,而今我记不真了。老渔翁说他今天好运气。他很快活,一伸手,甩过来一条大鱼,在我脚前活蹦乱跳。
年长后,我知道了外公外婆的故事。外公外婆笃信基督。清末民初,经瑞典教会资助在沙市开办了医院,叫康生医院。外公主内外各科,外婆做妇科。旧时沙市年年长江洪灾,冲决堤岸。康生医院年年赈粥救灾,施药义诊。康生医院李星阶,是时当地各界皆有口碑。外公外婆一生劳作,活人无数。以主的仁爱,胸中的医术,广行康生之道。他们去世前,立嘱将遗体捐献给医界作解剖研究。我知道他们在天上看着我们。要我们学他们,仁爱做人行事。
2012.02.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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