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肉的故事

那么好吃的肉。好多年前了,叫我记着。
那肉是我在纽伦堡车站里发现的。当时我在纽伦堡车站等火车。准备到法兰克福搭汉莎回国。在车站大厅闲逛,见到一家小吃快餐摊,卖烤肉卤肝煎香肠。玻璃柜里面,烤肉大块大坨儿,带皮,带肥带瘦,通红油亮。皮烤成红黄的深色,上面带了燎泡,焦酥的样子。皮面上有用刀划出的井字,划痕烤得裂开。小射灯用强光照着,甚诱人的肉欲刺激。
我上前问店主这烤肉怎么个卖法。说是切两片肉夹个小面包,算作一份。也不贵,好像不到三块钱。于是就要了一份。店主拿个短叉,两齿。叉过块肉来,连皮夹肥带瘦,砧板上切下两个大片儿,挺厚,夹在个小长面包里递过来。
我双手把面包捏紧。竖拿了。伸了脖子,将嘴张到极致想起蛇吞,甚大一口咬下去樱桃小口的肯定不成。将肥瘦皮三样,带的面包,同时咬进嘴。一嚼,真香!瘦肉嫩极,肥肉烂甚,肥瘦合嚼,得一种粘香的口感。脆皮尤美,油渣般酥脆。更得面包混嚼,甚是助味。我大嚼特嚼,内心欢畅。口中三味俱全。口感快感幸福感,百感交加。
我两下吃完。抹一下嘴,向店主竖大拇指,夸他肉好。他笑了,也竖大拇指,夸我能吃。我便去问店主,不要面包,可否只单买大块儿的肉。店主愣一下,大概还没碰上过这种主顾。但马上缓过神儿来,欣然点头。笑容可掬地问我看上了哪一块儿。
两大块儿烤肉就这么放进旅行包里,跨了重洋迢迢万里飞到了北京。
父亲见到带来了德国烤肉,非常高兴。跑厨房拿了把刀,将肉在案板上切下两片,放一片到嘴里。仔细嚼两下,马上开口叫好果然老饕。说这肉,质量好味道好。不光肥肉香,连瘦肉能都这么香,不易。父亲认定了说:那肉“决不是冰箱里放陈了的肉。所以才能烤得那么好吃,这香味儿只有新鲜肉才有。”我便讲述纽伦堡来历。父亲听了,认真询问肥瘦皮三味俱全的口感。重复地叹惜,说是旅途耽搁,脆皮不酥了,缺了非常重要的一味,“可惜啊!唉,”他感叹说:“没有尝到!”
儿时印象中,家中遇事,总得去搞鸡搞肉才成,无此焉能待客?萝卜青菜那种东西,是平时食无肉,没办法时弄来自家凑合度日的。放翁句:“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可知鸡豚待客,至古此理,农家野老皆知晓。是姚建嫁到我家来了,我们才发现不对了。那是因为有了对比。她先是看到我家饭桌上,尽是肉菜荤菜。疑惑地说:“怎么你们家不吃一点儿青菜啊?”后来父亲到她家做客时,看到摆了一桌齐整的青的绿的菜(也做有一盘鱼,待客。另两盘儿带肉丝肉丁的菜,点缀)。对了亲家母,他文邹邹叹曰:“我们两家的菜风格真是非常不同啊!”
父亲吃肉,应不为甚错事。况孟子规矩云:“七十者可以食肉。”父亲早已远过七十,自然“可以食肉”。只是我想,还是得吃点儿纤维类的素菜才好吧。后来父亲也吃青菜。那是医生和大家共同威胁的结果。经常看他吃肉吃饭,吃得何其欢乐。如遇好肉菜,更是神采飞扬。边吃且评。待吃完了,放下碗,拖过个青菜碟子,叹道:“唉,吃点儿青菜吧。”然后一根一根,夹菜叶。夹两根,很认真地放嘴里嚼,很严肃地咽下去。
那时候父亲还没像现在那样生了病。他身体本来一直健康。当时有电视记者问他,谢老高寿,至今体力精力不衰,工作出许多成绩,饮食起居必有独特。他就开始教人家:
“第一,只吃肉,而且吃肥肉,”记者一晕,
“第二,不吃菜,不吃水果,”记者又一晕,
“第三,绝不运动,”记者大晕。
父亲开心地对着那记者:“你看自然界什么动物活得最长?”记者无语,愣着看他。“乌龟啊,”父亲点拨那小伙子说:“乌龟就基本不运动呀。”
这养生反主流,谬论也太离谱。但父亲补充说:
“还有这第四点:从来不吃饱,”他笑着看着人家,点的手指,缓缓四字:“浅尝辄止。”
记者缓过气来,作顿悟状,说:“啊呀,精辟精辟,”开始夸。
我想这的确是个关键。从不过量,总保持着一种浅饥饿感。这可是哲人高士的定力。老和尚从来都不吃饱撑的,尽长寿的。但父亲的不吃饱,倒也不是要靠坚守得来,他说:“我从小就不喜欢吃饱。吃饱我就难受。”我也吃肉不吃菜,我也懒散不运动。但这第四点,我可没父亲那份功力。我是曾在山里饿狠过来的,来不来不只是吃过饱,是吃得太过头。见了好吃机会,不能自己。最后撑得寻死觅活,总是在饭后反思,后悔不迭。我知道这么干,十分不妥。想必将来下场要有些问题。
父亲家里有光景的时候,吃许多高档事物。祖父好美食。民初留美归来,北大清华做着庚子教席。口袋里有两块大洋,不干别的,就下馆子。但父亲的吃食喜好,不只翅参这一路。他给我讲过他小时候,知道他老泡在平民的同学和佣人堆儿里。所以他的吃食偏好,还沾了北平小民大众的一路。那喜好极其普通。炒面炒饼疙瘩汤,蒜汁芝麻酱拌干面。好的葱油烙饼,芝麻烧饼夹薄脆。如果是荤的,就是东波肘子梅菜扣肉,好的红烧肉烧蹄膀。普罗的大路货。还尤其喜爱肥烂,要紧的是“要有皮有肥,要烂,要能下饭”。都21世纪了,而今他去馆子找的还是这些菜。不是旧时胡同的老饕,现在去馆子谁还会去点这样的菜?
民初,知识人的好时光哟。思想不要认罪,吃肉不要票儿。知识人凭薪资皆得食肉。中小学校教员且下得馆子,遑论大学教授了。父亲和祖父一样,还有民初的那帮教授们,去饭馆,都目的坦然,为的好吃(他们好些人都挺馋)。这种下饭馆儿的平民意识,全然没有铺排场讲脸面的那一套心态路数。这是一种清平的教养。应是高洁为人的榜样。我每看到人家摆上千上万的豪席盛宴,张扬富贵,极欲穷奢,早已远远不是为的好吃。心里替他们害臊。看那些人在那儿那么得意,觉得挺丢人。这多没品呀。
可是父亲的口福好,这点我们比不了。进到而今,他老碰到国家请的什么吃喝。有时是高档自助。台面上水陆珍馐琳琅杂陈铺天盖地。他却能平心静气佩服。看看面食颇好,就去要一份刀削面,要一份小肉臊子。卤浇上去,自拌了,端了面坐一旁吃。陶然自得。吃毕。看看饱了,收拾起身。不待结束,将鲍蟹鱼鳖兖兖诸公,置脑后不顾,甩手自去。多少快活。
插队那年春节我说好要回家探亲。心里就一直想,好歹得弄块肉回去。父母那边家里缺肉啊。临走前的半个月,村里有老乡杀了猪。我跑去和人家盘了一条五花回来。放着,一口不舍吃虽然很馋。那年是暖冬,没有冰箱,我不能把肉放外面。放外面有狗有猫,有人,还搞不好有狐狼,怕遭不测。我就把它放窑洞里供着。又怕它坏,就稍微抹些盐。我愿它是鲜肉,鲜肉香啊。所以盐不肯多抹。临走时,拿上那块宝贝肉。就觉得皮上肉上出了粘。心说不好,怕不新鲜了。
到了家,一开门我大声报说:“我回来啦!带了块五花肉!”那架势是旧时报子在报谁中了。家人都欢腾雀跃。那时老没肉吃啊。革命的时代,买什么都得要票儿凭本儿。商店的凭票肉根本就没好肉,五花则是绝版。父亲书桌边站起来,很高兴,连说:“好极了好极了!”过来看肉,摸了说:“啊呀滑溜了,”忙急着安排:“赶快烧赶快烧!”我们帮父亲弄了一中午。沫子许多腥恶,撇出来一老盆。最后端出一大碗红烧肉。桌上摆了。看他坐下来,郑重尝一口,立刻说:“唉,不新鲜了。肉有青草味,”叹口气,用筷子又夹一块,放嘴里。连连惋惜,说:“可惜了可惜了!肉不香了!”可怜。
不记得那次,家里最后怎么会弄到了块牛肉。当时见到牛肉,属罕见现象。一年也就能碰上个半回。机会稀缺,事件非同小可。母亲就对父亲说:“你来烧吧。今天大家都在,你烧得好些。”父亲欣欣然跃跃然,临肉受命。翻找来围裙,系好,披挂上阵。
从上午起就见他就守着锅,用葱段姜片料酒酱油各种料,用急火慢火文火武火各种火,津津有味地伺候这款牛肉,一如老君炼丹。几个小时后,终于听他来给大家宣布说,牛肉煨烂入味,端出来的该是一锅极品。大家群情振奋,纷纷桌边坐好,说真不容易,总算可以开饭了。
等了半天,厨房没了动静。是妞子首先发觉情况有异。跑到厨房去看。见父亲摘了眼镜,手上拿个汤勺,头探在满是雾气的牛肉锅上。那肉锅开着盖子,汤面上冒了满锅的大小气泡,此起彼伏,如霓虹五彩,鲜艳美丽。
我跑进去,听父亲正在对妞子解释:“本来一切作料都加得非常好了。我尝了几次,汤的味道调得好极了。不知什么缘故就出了这付样子。我还没搞清楚,什么地方不对了。”妞子警惕着张望案发现场,问他:“你最后一次加了什么进去?”父亲擦擦眼镜,想了想,指了灶旁窗台上的一个广口瓶说:“我用水化了一勺的芡,想把汤收浓一点儿。”
话还没说完,见母亲进来说道:“这下糟了!那瓶子里不是芡粉,是洗衣粉哎!”
09.2011. Ber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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