肠子肚子,唤做下水。不是人人都吃。下水货其实好吃,我就喜欢。中国一向有吃什么补什么的说法。肠子肚子之类内脏,“以脏补脏”,该是调养自家肠胃的好东西罢。
回想起来,肠肚下水物,其实年轻时没吃到几回。一直供应短缺,一直是要本儿要票儿的日子。一个月肉4两,油2两,记不准了,凭肉票油票。不曾见过肚子票肠子票,因而肚子肠子商店里不见。我印象,猪那时好像不长下水。是八十年代后,供应渐渐好起来。猪就开始见着下水了。
文革慢慢结束后,那时在西安。西安同学跟我说:“过去我们西安两样好吃东西,”一样叫“肉夹馍”。肉是腊汁肉,馍是白吉馍。白吉馍是炕出来。腊汁肉,“嘿,”西安人说:“香得莫样样!”另一样好吃东西在南院门,叫“葫芦头”。葫芦头猪大肠上什么部位,末端处还是连接小肠处,且不必计较。状似葫芦,故名。“哎,好吃,香!”西安同学把“香”说成“响”。秦人说话如吼,重音特甚。这“响”于是留下印象。这两样“我们西安好吃东西”西安一直绝迹,没吃过没见过。故而心向往之。
后来,肉夹馍重现人间。果然好。腊汁肉烧香香烂烂,它肉不比。白吉馍软绵,却有嚼劲。馍夹肉,确是绝“响”。其后肉夹馍泛滥开来,不可收拾,而今老幼皆识无人不晓。那之后,又有人来告:“葫芦头出来了,南院门老地方!”我动身,寻到南院门,见馆子叫“春发生”。门口排了太长队。我想象它是肥肠面,却见是卖肥肠泡馍。排若干时辰,吃到一份。肥肠切厚片儿,是一块块的圈子。圈子头一次吃。味道其它肉不曾有,一种肥香的口感,不油,也不腻。烂烂的嚼着,喜欢上了。想着得要口二锅头才对。
国内就又吃几回肥肠,不及南院门。好吃肥肠遇到一回,却是在米国。三藩市金门大桥什么地方。藏一家小小湖南人面馆,门面窄窄,里面没两张桌。游客若不留神,会在门口错过。我们也是懵懂了撞进来。那是饭点儿,到处是人。不耐烦等。进来看这家清净,再没一个客人。老板迎着,殷勤里边让着。于是就座。问有什么,说牛肉面臊子面,若国人不忌,有肥肠面。那好,来肥肠面。一大碗滚烫着端上来,堆的青韭红椒,汁水调得鲜辣。肠儿不吝多给,厚片的圈子,烧成烂香。我大块嚼肥肠,鼻涕眼泪地吃面。人忆起北方,漫天大雪的夜晚。
这碗肥肠面,比它处好太多。国内没吃过味儿这么足的。老板跑前跑后,来肥肠客不易,一种不知怎么哄的心情。我们好付了小账,由衷去夸,肠儿好,面好,汤好,店好,人也好。老板动了感情,一字一句听到肚里。是人熬许久,终于等来一个公正评价的感动。这面馆!这么好吃肥肠,却没客人。或谓是老米们吃不来重口味,吃不来大肠头罢。唉,这馆子安错了地方。
那是好多年前啦。那碗肥肠叫我念着。空有一锅味道,殊为可惜。知音固难寻,洋人异域,知味亦难觅。这讨生活非易事。湖南小馆怕早已不在了吧。
由肠及肚,后来我吃上了肚儿。我去买牛肚。是爱上了牛肚。那是在北京爱上的。
在北京的马甸,有一回教寺。寺前开着许多清真面店牛羊肉铺。我怎么钻那儿去的,已不记。见到卤熟牛肚。买回来切丝,用辣油芫荽拌了,甚好味道。又想到加工一下或更好。便葱姜蒜老干妈煸锅,下肚丝炒。熟肚丝一炒,立时软烂。烹黄酒酱油,出来汁水。汁水粘稠,翻两下起锅。炒肚丝吃嘴里,嘿呀,妙味!吃得父亲大赞。于是我便时常坐车马甸,去买牛肚。
这吃肚,南人北人有区别。南人要烂,北人要吃脆口。清袁枚《随园食单》说做肚儿,“滚油炮炒,以极脆为佳,此北人法也。南人白水加酒煨两炷香,以极烂为度。”我亦北亦南。似北人,我喜面食。肚儿却喜欢烧烂。不太能北京爆肚,觉太过脆硬。许多北京人喜欢爆肚,有嗜之如命者。
梁实秋梁先生,吃家。籍余杭,却生北平,从的北人口味,极喜爆肚。他要脆的,且要“吃在嘴里韧中带脆,咀嚼之际自己都能听到咯吱咯吱地响。”梁有文,专说吃爆肚。列的三种制法,盐爆、油爆、汤爆。说是:“从前在外留学时,想吃的家乡菜以爆肚儿为第一。”他记他早年。在外数载,回了北平。却不回家,行李存车站,先去找馆子吃爆肚。他说他“一口气叫了三个爆肚儿,盐爆油爆汤爆,吃得我牙根清酸。”说这是“生平快意之餐,隔五十余年犹不能忘。”看得人笑起来。这贪像举止,真正吃货。只是不懂梁先生说“吃得牙根清酸”算哪门子享受感觉。
德国没见卖大肠猪肚。牛肚倒有卖。柏林俾斯麦大街路口,向南不远土耳其人店,卖蔬菜水果,卖面饼烤馕,卖酸的羊酪盐渍的橄榄,卖牛肉卖羊肉。那儿卖生牛肚。生牛肚洗得白净,不带一丝异味。
我生牛肚拿回来,锅中放水,姜块葱段花椒黄酒,压半个时辰。凉下来装盒,入冰箱。吃时取来切丝。仍如北京制法,葱姜蒜干妈辣酱,红油煸炒。柏林的牛肚肥厚。着黄酒酱油一烹,葱姜蒜酱爆香,汁水拉黏,炒肚丝烂软,得甚厚味道。配二锅头,没二锅头配威士忌,实在无上妙品。
曾请德国人吃炒肚丝。得大夸赞。惊讶说:“牛肚还能烧这么好吃!”说吃过土耳其人做牛肚。放酸乳甜酪,汁儿白瓷颜色,汤和肚儿皆作酸甜。不好吃。“没吃完,”德人说:“和这中国厨房烧牛肚没法比”。他们不说中国菜法国菜,说厨房,法国厨房中国厨房。由此可知,大有不忌牛肚的洋人。不吃是因为不知做。
吃烧肠烧肚,总去想吃酒。从小看的《范进中举》里面,胡屠户便是“手里拿着一副大肠和一瓶酒”去贺。于是知道,一副肠须配的一瓶酒。范进听屠户的吩咐,“叫浑家把肠子煮了,烫起酒来”。最后,“胡屠户吃的醺醺的
... 横披了衣服,腆着肚子去了”。吃烂烧肠肚,酒吃最后,“吃的醺醺的”,“腆着肚子去了”,该是一种境界。
打开柏林网页,去看何处还卖牛肚。见网上若干商家,都在经销牛肚。广告话都一样字句:美味牛肚,买给您的幸运狗狗。
这一处给的四样句子,写吃肠肚喝烧酒通宵,甚是欢喜。这式儿吃喝似乎有害健康:
烂烧肠肚最堪尝
但爱肥浓助酒香
饮醉伊于胡底事
西楼一夜月如霜
02.2018.Berlin
伊于胡底:[诗经·小雅·小旻] 我视谋犹,伊于胡底?
n2023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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