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大兴。
清晨5点6点。若是醒了,便不妨起来。打开窗户,放那积了一夜的浊气。屋子出来,去到外面。外面无论冬夏,总会有些儿凉凉的清新。这便心情弄得挺好。
走出去两步,远处见到早点铺。那里已经有人在忙。
进到那间铺子里坐下。这才7点不到。里面并没有几个人。
两个有些年纪的,在买早点。见面招呼着,都一口的京腔。
“呦喝,来挺早呐您那。”北京人很容易“呦喝”。表示大惊小怪。
“遛弯儿来着,见天儿。挨这儿喝碗豆腐脑儿。”
“它这家儿,老豆腐还行。这不,给吾们孩子来买俩包子。”
口中“这”,不读“zhè”,须统读成“zheì”。这是老北京。食用豆腐脑,动词用“喝”。且听他们把豆腐脑不叫豆腐脑,叫老豆腐。“腐”字必是要吞掉的,吞成个“窝”的虚音,飘着。吾们的“吾”不可发音,只说个“们”字。
实际上严格说来,老北京是不对的。老年间,老豆腐和豆腐脑是两样不同东西。老豆腐是豆腐大煮,煮出蜂窝洞,淋芝麻酱花椒油辣椒油,放韭菜末共食。且有销售时间的不同。豆腐脑是晨起热售,老豆腐是午后出摊。
我也是去吃豆腐脑。是想着那有汤水的吃食,稀的、软的、烫的,没太大营养,比如不沾肥油脂肪胆固醇,吃了胃里舒服。
我照例要它一碗豆腐脑。它这豆腐脑很烫。卤子吃出咸味。桌上辣油,撒许多芝麻。增了味道。这些,都是爬起来,坐这家吃豆腐脑的理由。况且,小区一片居民楼,只这里一家早点铺。不上它家来吃,上哪儿去吃呢?但它家豆腐脑不稳定。做这生活的人心不在马。豆腐脑有时点散了,稀沥咣汤。有时会点得又厚又稠,盛碗里,像整块大片豆腐,须得用勺去切。
我照例还要了它一碗馄饨。它这馄饨真不行。馄饨结一个小坨,不带大片儿。馅子处结一小团死面,还煮得略生,嚼着硬硬。每个馄饨都如此,天天馄饨都如此。坏质量如此稳定,叫人佩服。且卖得比城里要贵。五块钱一碗,一碗十大枚。合一块钱两枚面坨。我也包馄饨,不外皮子上放馅,一折一捏,是断弄不出这式子来的。唯一的优点是:刚煮的,很烫。再没得可吃,为要吃烫,只好吃。把死面坨子内心悲伤着咬下肚。
这早点铺是不久前,又重新开起来的。
说它“又重新开起来”,是这里的早点铺开一阵,关了。老板没了。过上一阵,来个老板,匆匆换装修,或者不换装修,再开。关张怕是另有原因。这里许多上班族,来吃早点的人总是很多,断无因生意不好关张的道理。
我便耿耿于怀,惦着早点铺。生怕它又关了。都是因为早上想那碗热豆腐脑。
北京早点,四九城一个样。品种固定,只那几种,连样式都固定。不见有例外的。这不知是谁定下的规矩。
稀的,是馄饨、豆浆、豆腐脑,小米粥紫米粥绿豆粥还什么粥。有的还有炒肝。粥总是有好几种,就是没见过卖大米稀饭的。
这是怪事。北京大量机关干部,并不上街吃早点。早上自有机关食堂早餐。机关食堂做大米稀饭。却没豆腐脑。而街上早点铺,一定有豆腐脑,且有各种粥,偏不做大米稀饭。何故,不解。
北京豆腐脑的卤子,一律就是个放酱油。勾芡做个稀稠的糊子。里面木耳黄花。间有些破碎的蛋花。全北京一个样。但是看梁实秋梁先生,写他们那个时候。摊子上去吃老北平的豆腐脑,很是讲究的。卤子是熬的,里面用肉。好卤子是特用口外羊,肥瘦碎粒加口蘑,好汤熬得。取这卤,大勺浇豆腐脑,必甚鲜美。但那很早,是民初,或抗战前。现在当然,这种豆腐脑是再吃不到了。不过我知道不可以拿旧社会与现在相比。
干的,则一律炸油条炸油饼、大包子小笼包子,还茶叶蛋。素包子一般白菜的茴香的、香菇油菜的。还有韭菜鸡蛋的,但鸡蛋一般在馅儿里是看不见的。肉包子都是菜肉,猪肉白菜,猪肉芹菜,猪肉茴香几种。有的有蒸饺麻团什么的。不会有馒头花卷火烧。
台上桌上,必有细切疙瘩丝儿,大白菜圆白菜拌丝儿,伺候着,免费取用。没有,北京大爷不干。这还是早点吗!他会去质问:“怎没咸菜呀?”早点铺缺咸菜,是件大事儿。见有打包带早餐走的人,到那里用塑料袋装咸菜,装夸张一大包。想是免费,容易肆无忌惮。
这些早点,来吃的也多是北京人。现代时尚北漂,多在街上吃煎饼。
但现在北京做早点卖早点的,却都是外地人了。见到是南方来的,好像不少安徽的。这样式儿的早餐,他们做得非常北京。比如豆腐脑,比如炒肝儿,正宗地道。这是学来的谋生,纯粹为着迎合北京人。感觉他们自己在家乡,早上不吃这号早点。而北京人都大爷,已没人做这半夜起早的营生了。
文革前,北京没外地打工族。卖早点的,那会儿还都是北京人。
先前在这儿开的那一家,颇让人怀念。豆腐脑大包子都做得好。那碗豆腐脑,给舀的大片儿,很嫩很烫。卤子咸淡适口。它的大包,我吃韭菜鸡蛋馅。包子皮儿煊,韭菜馅儿带汁儿。桌上辣椒油很辣,难得。坐那儿,要它一碗豆腐脑,两个大包。用个勺,把那碗豆腐脑,很滑很嫩,很辣很烫地吃下去。心满意足。那一天便格外明亮起来。
店主便是安徽来的。夫妻店。女的半老,主事。有些胖。脸儿有些圆,带两块让太阳晒出的红晕。是乡间的老娘形象。动作麻利勤快。男的悄声,跟在后面,手忙脚忙。小店生意好,每天许多人挤了来吃。有时候会没有座位。
忽一日,关张了。早上兴冲冲去吃,门上一把将军锁,吊着一条锁链。昨天还坐这里,吃的豆腐脑。而且坐一店的客人。老板娘老板便再不见了人影。也不见告示。心中想象,必是突发情况。可能什么情节罢。生意好房租欲大涨,城管诘难工商诘难或什么官家诘难。总之,早点铺没了。没了,有若干月份,小区人又没了地方吃早点了。这让我纠结很久。人又不愿跑远。每天便没有豆腐脑吃了。
现在新开的这家,好像是个东北过来开的。凡事都讲究不宜过细。比南方人实在要粗旷了许多。
不是早点,是北京的日常小吃,现在倒还都是北京人在做。那些个苤蓝丝热豆汁儿、爆肚儿,焦圈儿夹烧饼、蒜汁儿灌肠儿、面茶麻汤、卤煮火烧芝麻酱黄瓜拌面、炒饼炒疙瘩、还麻豆腐、芥末堆儿,是虎妞祥子护国寺人,王掌柜那儿茶馆人吃的。这些个吃食玩意儿,感觉对南方人都怪了些个。南方人做不来,好像也吃不来。这些小吃,嚷嚷叫好的也只北京人自己。个个还上瘾,比如豆汁,比如麻豆腐。没听有南人赞好儿的。
看梁实秋汪曾祺还什么人,写南人早餐,说是吃煮面条。早上吃挂面吃细面,用虾仁用鳝丝,做很鲜味精致浇头。说那儿人习惯,早上面馆,晚上澡堂。苏州枫镇大肉面,早上6点就开门。人清早进去,吃大肉面,吃三虾面吃奥灶面,这是去吃早餐。大肉面卖到13点,关门。不做晚点。南边晚上不吃面。南人视面是小食。早上面吃过,好去做事。晚上澡泡过,好去安眠。而吃顿面条在北方,是大食是正餐,做中餐吃晚餐吃。北人可没有早上吃煮大肉面条的。大街胡同常四爷秦二爷的,早上揣个手踱进早点铺子,吃个包子喝碗稀粥咸菜,得啦。
我在北京吃豆腐脑,常去还一家,在西桥。西桥即和平西桥。我们都叫它西桥。那一家也好。服务操心,东西觉着干净。豆腐脑卖得始终很烫。卤子也有滋味。馄饨,一小点的鲜肉馅儿甩个大片儿。小包子蒸得煊。都让人心生欢喜。
去西桥,都是星期天。家人星期天要往老爷子那里去聚。我总开车去接小妹。她住西桥。因为怕堵车,很早大兴出发。我愿意空腹,6点7点走。也为的是去西桥那家铺子吃早点。
西桥的早点铺,主事也是个女人,40多岁吧。南方什么地方来的,带三位还是几位亲戚伙计。虽徐娘年纪,能看出年轻时人很漂亮。
那是一家什么川菜馆儿。这不重要。菜馆早上不营业,赁给这女人做早点。一过9点,这早点营生要赶紧收摊。桌椅摆回原位,厅堂脚地刷洗干净,好让菜馆人中午营业。
清早菜馆门外,见炊烟油烟,淡淡缭绕着。烟中立两个后生子。一个锅,炸着油条。一个炉桶,蒸着包子。厅内门口,用方桌拼了台子。台上地上,整齐摆的粥桶笼屉碗碟。旁边桌子上,两大盆拌好咸菜。照例一盆细切苤蓝,一盆细切圆白菜丝。
我进去,女人在台子里给人递馄饨舀粥拿包子,脸上笑着,嘴上招呼:“叔叔您来啦!还是要一碗豆腐脑一碗馄饨半笼韭菜包子?”一边就大铁盘上抓馄饨,往汤锅里丢。那是给我的。
使用“您”,是这女人注意到的北京方式。她特意用这方式,去跟食客说话。对白发老头龙钟老太,一律“叔叔”“阿姨”,高声叫着。见到中年男女,便招呼“哥”“姐呀”。认定这家人称呼必亲切,会结客人欢心:“哥,您今二个,还是一个豆腐脑一根油条一个茶叶蛋?”那是生硬的北京话,听着怪怪的。但她下的心思,记着每个熟客回头客要吃什么。感觉做这生活。难为她的用心。
有回听到她和自家伙计说话。她不说北京话了。她说家乡话。那种语言颇怪,却她说得熟练。我一句不懂。
这应酬,会让人想沙家浜的阿庆嫂。但阿庆嫂著名企业人士,公家里交结的熟人门路。且是救国军新四军两边都有一腿。应该生意上能做大做强。女人没这些背景。只是勤勉。肯做,用心。更让人想到是鲁镇的祥林嫂。不是她丢了阿毛之后,是刚到鲁四老爷家那个能做会做、健康红润的祥林嫂。
后来有一次,清早去西桥吃,祥林嫂却关了张。我立街上。不知所措。
见到不远有间驴肉火烧小店。走进去,看到竟是祥林嫂团队,仍是卖早点。食客不减。但地方小太多。进门须侧身让人。祥林嫂仍桌台忙碌,仍然招呼“叔叔您来啦”。只是看她气色略暗。不似以前光鲜。人却仍是勤勉。
她为何搬出,我没有去问。只招呼说:“搬这儿来啦?”她答应道:“是啊,搬啦。”我似是有些明白。便不再问起。
那日中午我有聚会,是与校友。校友正在地方官僚。几十年不见,这聚却是不好辞掉的。在厅堂几人厮见,纷纷看了我说道:“啊啊,变化太大变化太大。完全不认识了。”
坐那里。听官僚些时局时政,都司马司牛言语。我便快要走神。不知怎么想到西桥祥林嫂。便又去想《祝福》。想到《祝福》的鲁四老爷,“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这样想了,抬眼看对面人,面皮上竟有了微笑。
出来走到街上。见两边店铺,一片煌煌灯火。感到这外地到京城来“做”,并非易事。又想起来,我自己便有遭遇。
那遭遇深刻,所以记得。是在安华西里。几年前罢。在一肉夹馍小棚,两张桌。我立那棚里,买了肉夹馍来吃。卖馍兄妹二人,二十几,十八九年纪罢。来从西北僻壤,会做。馍烘得绵软,肉极是香烂。每日中午,我从亚运村开车,专门过来买吃。一边吃着,我正跟兄妹说话。这时来了公安,或保安,或城管。不能辨清,反正公家人。几个制服几个便衣。领头是制服,凶恶。上来便骂。嘴里脏字。一个制服上来一脚,把个装葱段铁盆,地上踢得滴溜溜转圈,葱段撒了满地。都是些影视剧国军皇军熟见镜头。
现而今,我已不记是为的什么事,不记那兄妹犯的什么罪过。我只记得哥哥那卑屈卑贱的脸。他低三下四地跟了,赔小心赔不是。妹妹那惊惶惊恐的脸。眼泪含在眼眶里。并不流到她秀气的脸上。我以为,这兄妹的脸,谁若是看到,它会把人心刺痛。
我站那里不动,也不挪地方。吃我的肉夹馍,恨恨看着制服。那制服一路骂了过来。看到我,停一下。显然我挡他的路。但他闭了口,感觉是咽一下唾沫。绕开我,走一边去了。我知道他认出来,这是一个顾客,不能像乡下兄妹那样随意作践。顾客不知身份来路,不宜非礼。那有风险。会惹上麻烦。
后来,过些日子再去。小兄妹两个无了踪迹。于是那美味肉夹馍不再。呜呼。
小妹跑来跟我说:他们那儿的那个早点铺,又回川菜馆老地方了。
我心底终于快乐起来。大概这很是不容易。祥林嫂他们又回到那个大厅堂。他们的早点应该越做越好了罢。
等我又去西桥吃早点,是再次的来到北京。好像仍然是在那个冬天。
川菜馆那个大厅堂早点铺,仍旧原先样子。来吃早点的人仍旧很多。祥林嫂在桌台仍旧忙碌。听她又来招呼:“叔叔您来啦!这回吃点什么?豆腐脑、馄饨、半笼韭菜包子?”。她仍旧勤勉。肯做,用心。但我总感觉到,那隐隐有一点儿的憔悴,抑或疲惫。但那或许根本就是错觉。
那个冬天的北京,我被拉进圈子。每日收到言论,俱非常之威严。说大国说崛起。说我们现在阔了,得打人家趴下求饶下跪。只是街上雾霾极大。十米开外不见人物。人人都鬼魅影子一般。冬季大量烧煤供暖气,是煤烟污染罢。这样污染的冬天,是人民糟糕的时刻。我站窗前,看外面迷朦的雾。而且好像更阴下来了,怕是要有暴雪来了罢?心里便深的忧虑,又有了深的悲哀。
手机又见来文,说是亡我之心不死。我懒懒的无甚聊赖。从架上取过《祝福》,看祥林嫂。又去看鲁四老爷。翻一页,见到绍兴周师爷的那句“不如走罢”。这是名句。父亲能背出,我也背过:“不如走罢,明天进城去。福兴楼的清墩鱼翅,一元一大盘,价廉物美,现在不知增价了否?”
福兴楼的清墩鱼翅,不曾有过体会。且鱼翅有什么好吃?朝阳区亮马河边,渔阳店鼎泰丰,卖极品蟹粉小笼,配好醋切细姜丝,却是绝对可吃的。当胜福兴楼鱼翅远矣。只是时价怕要涨到百元一笼了罢。
再翻一页,“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
把书合上。唉,这阴冷严厉的冬季。人真的不禁要沉寂了。
后来的日子,北京就这么一直皱着个眉,阴着脸。雪始终还没有下来。
今年我回到北京。清早兴冲冲,又去到西桥。川菜馆大玻璃门关着。剩下一把将军锁。吊着一条锁链。祥林嫂终是没了踪影。
我空了肚子,怏怏走回来。书架上又见《祝福》。打开来。读到文字:
“我又无聊赖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书衬》。
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2016.11.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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