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6月

坐在砚华房子的木头凉台上。
凉台朝向后院。后院是向下的大斜坡,漫一层修剪茸茸的绿草,平细如一大块地毯。
草地之后便是老林。老林子幽黑。树挨着树,主干都甚高挺。20多米,许多高到快30米。下部纠缠的大团藤枝蔓叶,女萝菟丝子,郁郁地裹了树干。林子的树,是橡树。是多年的老树。
下午或者黄昏,看了一天屏幕,头脑昏昏。走出来到凉台上,感觉和大自然得了亲近。
我坐那里,看那些树。它们生动地立着,看着我,并无言语,但都很有思想。高空有不断的来风,一阵刮过一阵。每次风刮过来,起一片树涛声。涛声很响亮,是树们的欢乐吟唱。风有时会很大。大风刮得树枝干摇摆。树们摇头晃脑,密叶颤动,一个个精灵活起来,像解开魔咒。这时涛声雄壮,像大潮天外涌来。
这是马里兰州的乡下,这是夏季的6月。天蓝云白,风光明媚。天上太阳不像中国的那个,不毒。阳光照射强烈,晃人睁不开眼睛,可是却绝不晒。阳光在身上没有热的感觉,奇怪。风是凉凉的。身上无汗,很舒服。人须得着件长袖衫。像是在海边。可是这里没有海。
晚上凉台独处,去坐看林地一片月色,内心得到安静。恍惚听到一声短促的鸣叫,清音单薄。再四周没有动静,更越发显了静。声音消灭,身心内外枯坐,与万籁寂灭长久。鸣叫声又起,很真切。接连两声,停顿。再叫。复归沉寂。这声音奇怪,很陌生,不是狗叫,没听过。后来才知道,是鹿。这叫声,便是鹿鸣。幼时诵诗经小雅:“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可是我听的这鹿鸣并不“呦呦”。并且我无嘉宾,亦无瑟无笙,不可鼓吹。深山闻杜鹃,似不胜这深林闻鹿鸣。这经历奢侈。月夜下鹿鸣清幽,易起禅心,深有雅意。
大起可顾不上什么诗经小雅。鹿晚上进到他们院子里。把她种的花、种的菜通啃吃干净。大起的一片辛苦付与流水。早上起来,她哭笑不得。看着残花碎叶,一地颓败,无可奈何。骂那鹿,说:“真是可气”。
白天有时就看到它们来了。有时一只,有时几只,步态安闲,举止高贵。鹿们苗条,毛色褐蜜,小鹿带了白色的梅花。个个大摇大摆,俨然的主人翁心态。
我看鹿时,它抬头,看了你,与你对视,并不惊慌。你朝它走,它去低头吃草,不为所动。那一副不甚搭理的样儿,像林妹妹对了焦大,叫你明白身份的高低。坚持再向它近走,它转过身去,从容跃起,轻盈掠过栏杆。像一缕飘忽的风,消失在林中。那身段在空中,化一道曲线,极是优美。你觉得那是林中的精灵。
天总是极蓝的。总有云。因为有风,天上便乱云。云扯得凌散开来,但一块块却都白得耀眼。总能看见云块都在天上移动,所谓疾走。想到就是因了风,云扯成大块小块,成这乱云。又因被大风吹,才在天上疾走。古人说是乱云飞,观察有情致。有风才乱云。乱云,一般都在乘风,在飞。乱云则飞。
我是5月底到的砚华这里。砚华的房子在小镇Ellicott City地面,这是华府与巴尔的摩之间的乡下。砚华房子后面邻接的老林,是国家公园保护区,生态颇为原始。其它周围这一片,也到处滚滚树林。林地间隙中辟出一块块细草坪,草坪接连不断。草坪上立一栋栋洋房。有小公路连通。小公路如蛛网,四通八达。洋房都两层三层小楼,多统一了式样,白色人工材料的墙板,红色褐色的毡片屋顶。每个窗户两边墙上装饰两片假百叶板。紫红,杏白,或墨绿,百叶用了各种颜色,后面衬了树的浓绿,显得房屋美丽。
大起开车带我们走在乡间路上。只看见路两旁的洋房,看不见一个人,偶尔有一辆车开过来。小公路两边树冠阔大,头顶树叶遮天蔽日。大起说这里树林许多枫树橡树,到秋天到处大片大片的黄色红色,满眼斑斓五彩,“秋天你来,秋天这里漂亮,”她说。
我在那儿校书稿。也写东西。电脑查东西。读许多文章。人走进过去,在跟随前人,去走那百年的甘凉路。看到中国地质人那时做地质调查的故事。看到从民初一路走来,遭遇到完全不同的年代,人磕绊着遭受着走过去的那一生。前后调查多少地区多少矿,已经搞不清楚,好像总在山野里行走。20年代30年代,中国的边塞乡野,路途艰辛危险。忽然弄懂许多事情。想到被指为中国近代的这一群地质界买办学者。噫,悲斯人兮,曷维其亡。
那时我心情忧伤,思念里带了凄凉。想念着老巴赫。我用虾米找他。那虾米见是米国网址,拒绝服务。说是5月行的新规定。想到为俳句配乐,用的就是虾米,在国外将听不到了,真是糟糕。叹口气,去网上找代理,所谓proxy。走proxy国内网址,用虾米听到了巴赫。老巴赫这次给了我他的BWV248,有名的康塔塔,巴赫1735年圣诞清唱剧。德国Archiv Produktion出的精选光碟。德国人懂巴赫,选的歌唱优美。300年前宗教清唱剧,歌声带了那么一种友爱,抚得心情平缓。那些个夜晚,走在百年坎坷的路上,一直听着那歌声。唉,你那Oratorio,那是对光明的颂赞。欣喜的咏叹与欢乐的合唱,在那个马里兰的乡下,在心里的甘凉路上,伴了纯净清白的月光。那歌声必是天空中对我的召唤。
在那些历史里,你不能待得太久。内心会渴望安静。这儿的乡下,也真是好,它不通公交。出去非得自驾车,世外一般。你尽可独坐终日,无人上门。记得什么地方写关中那位平娃,就懂这个道理。说是他写《废都》,寻了一无人知的老村,躲村外一封闭小院,自己房里囚着。一老农按点去送三餐饭,一如坐监。想到坐监倒是能无心他鹜,可能适合写东西,但又想到条件得是一人单独一间牢房,大约不易。
我就这样在这乡间待着。有时跟着驾车走几个公里,到周边什么超市去买吃的。美国的超市让人吃惊。食物如洪水,巨大巨多。泛滥摆放成了一大片的蛋糕,一个个比篮球还大的成排烤鸡。到处是肥人,都摇摆了走路。臀部大如磨盘,人显得头小。物质太过丰富,没有节制,好像不是件很美妙的事。我们去,不买鱼不买肉,只买面包生菜胡萝卜土豆和南瓜。
中间我们也出去过两次,都不远,80,100公里的距离。是邻州。走高速来回,当天就回来了。
我们开车向南方走,那次是去弗吉尼亚,向着切萨皮克湾。切萨皮克湾是个巨大海湾,被马里兰和弗吉尼亚两个州包着。它把大陆划开一个极宽极长的口子,接通了大西洋。这是个17万平方公里的汇水盆,有150条大大小小的河都把水注进来。这里生活着无数大虾,螃蟹和贝类。
V女士住在切萨皮克湾。多年前她在水边买了房,是联排。一排房子住好多户。每户3层,房间面积并不算大。当时大概40多万,现在怕要涨到60万刀了罢。
她是大起的朋友。打电话来,邀大起砚华去海边。她是到了季节就去住海边。很多时候一个人待在那里。大起说:我们这儿来了朋友。她说:那就把朋友都带来。
V用蔬菜沙拉,水果沙拉,用豆制的烤肉招待我们。她跟着家人,很早就从大陆转香港到了美国,在这里生活许多年,后来做妈妈做外婆,有了3个外孙。
房子临海。客厅玻璃门连着木头台子,台子上有桌有椅。我们坐那儿看大海。海伸得很远。极远处有船,小得如同沙砾,一动不动。天很蓝。有海风吹来。木头台子前边,一条长长的窄窄的木头栈桥伸进到海里。海水里远远站着几个木桩,不知什么用处。
V指给我们看木桩,说:“看,那是我的邻居。”木桩上有个鹰巢。一只鹰站在巢上。她指给我望远镜,很兴奋:“它有两个小贝比。”又说:“我们仄一资很懒哟,”她说话南方口音,把“这一只”说成“仄一资”:“它把窝弄好脏,”叹口气,说:“那边还有一资,哇,那个窝好干净哦!”
我们就都去张望“那边还有一资”。回过头来去看V的厅,干净整齐。心里微笑,觉得她就是“那边还有一资”。这儿的人,容易有感受愉悦的好心态。海天,林莽,乡野,开阔明亮,生出来的精神舒服,让你简单透明。它让你的心情融进自然,融入鹰,融入鸟儿,融进蓝天。
指着栈桥,V说:“再过两个月,我们可以抓螃蟹。用篓子挂那里。隔时间去看,把篓子提上来,把里面螃蟹拿出来,再把篓子放下去。”我挺觉兴趣:“螃蟹多吗?”“ 还行。有一次篓子里装了30只,”V说。
大起插进话来:“马里兰州的螃蟹很出名哎。到处市场都有卖。” 栈桥底下,游出来了野鸭。极整齐的一队,挺胸抬头,神气活现。我问大起:“螃蟹贵吗?”大起说:“那次我们是去海鲜市场,好多年前了。20刀买了80只。” 我们都转了头看野鸭。它们正在游行通过,队伍随波浪上下起伏。“都是大螃蟹,你根本吃不了,我们开了车到处给朋友送,” 大起说。
说起来,V女士母亲姓金,那个家族好像挺大,来自大陆。是四九年去的台湾。“大陆上还留了两支,有几家人没有走唉,”她说:“后来都惨了呀。家破人亡,弄到自杀。”于是得知道,这是浙江南浔金家。
V就拿出来册子族谱。看到这一族有名气。书画金石技术科学中西文化,各科都出人。看到民国时画家金城,金章就出在南浔金家。金章的公子就是那个王世襄。我翻着看着,想的是永嘉南渡。看到炼油大王金开英也是这家,也四九年去台湾。就说:“那金绍基也是南浔金家了。二七年他捐给中央地质调查所一栋楼,在兵马司9号。” V听了说:“金绍基是我外公啊。”我说:“噢,原来这样,”因说起:“金绍基跟丁文江很好朋友,所以他给中央地质调查所捐楼。”
正说着,看到册子上印的照片,是章鸿钊翁文灏,还几个人,站在鹫峰地震台门前。只是没有丁文江。鹫峰地震台是中国第一个地震台,也是丁文江筹的钱。V指了照片解释:“这是我家几位长辈,金绍堂、金绍坊、金绍基。”我简直惊讶极了,停一下,指了照片上站金家旁边那人,对V说:“你认识这个人是谁吗?”V看了摇头。我叹口气,说:“这是我的祖父唉。”V一下子跳了起来:“真的呀?啊呀谢先生,怎么会这么巧啊!”砚华大起闻声,都过来看,感觉这事儿不可思议。这确实太不像话。人迹相错,流星般,几万里之外的相遇相识,实在是太过偶然。我奇怪想,得见这张照片,或真是定数安排罢。这种事不能遇太多,遇太多人真要弄迷信了。
“你们晚上不要走了,”V说:“在这儿吃晚饭。”” 她说,晚上这儿很美,“晚上你一个人坐那个木台子上,好安静哦,”她显然感动了:没有人哎。只有月亮。月亮好亮。大海好平。只有一个月亮,照着大海。水上都是月光的碎片,铺好长好长好亮好亮一条路。我听着她讲下去,看到那光影光路,孤寂地伴着涛声,更无人迹。确实美极了。V闭上眼,非常动情:“Oh!So peacefull there is!”她中文不如英文,急了英文就上来了。
我们还是走了。没等到晚上,没有去看海上的月光。高速路上,夕阳西天的红光,映在我们脸上。我坐车子里,想着V的感受,心里是水上那条寂寞的月光路。
So peacefull ,那心境多么诱人呐。那是永恒的peacefull 。那样的安静是内心终极的向往。
2014年,夏季的6月让人难忘。我知道,我最终会等到有个夜晚,去一回海上,去看那条peacefull的月光路。
07.2014. Dunleer Rd
 

V收藏的那张照片:1930年北京西山鹫峰地震台。左一谢家荣,左二章鸿钊,左三金开业,左四金绍坊;右一李善邦,右二翁文灏,右三金绍基,右四金绍堂。台阶坐者不详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