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沟是条大的沟。
那条山路,沿了西沟,弯弯绕绕,一路向西。路随的山形,往下拐沟岔,往上爬阳洼。许多地方的阳洼高高在上,距下面沟底,崖可高有数丈。
我多次一个人,在晚上去走这条路。
是从延安回来,起身晚了。走到河庄坪,天暗了。再往沟里进来时,暮色就浓上来了。
感觉天不是黑的,是蓝的。客观是蓝的,还是错觉里主观是蓝的,不知道。反正有种蓝的感觉。
后来在万庄,收谷时节,晚上夜工。男人去山上背谷子。地里整起一个谷背背,背了往山顶上爬,场都建在山顶。到处是山,没有平地,只在山顶上,可以弄出巴掌大一小块平地来。
谷子背到场上,人歪摊了一地,要听队长呐喊,才起身去背第二趟。男人都不拉话。静静着歇息。几处烧着烟锅子,吸的时候,火星会细细亮一下。
我躺在山里人中间,看着天上。虽然是晚上,就是那种感觉,天穹不是黑的,是蓝的。或者,黑蓝色的吧。
想着山里三年了,像是好多年啦,树都老下啦。但是天不老,天不会老。抬眼又看看天,平平的展展的,没有鱼尾皱没有橘皮皱,不老相。是那个词儿来,叫个“天真”,这即是在说,天是真的。你看头上,夜空墨蓝湛蓝,看到一种童真的蓝,童话的蓝,童年的蓝。唉,有点儿想北京啦。
就想起捣蛋的王二同学,身上有的细胞,乐器作曲诸般皆能。队里派他看瓜地,晚上睡瓜棚,他就在那儿陕北民歌。他教我知识,说陕北民歌,“两个调式用得多”,商调式“三个主要和弦有一个是大三和弦”,“再加一个升号,又亮一点,是徵调式,三个主要和弦有两个是大三和弦”。这样成功地把陕北民歌说得我完全听不懂,更纳闷他这都哪儿学的。他于是唱起,是民歌改词,唱“想一回回北京”,用“哎呀”拉长声起首,有咏叹的含义:
哎呀,说吃一回回的豆角角抽一回回的筋,想一回回北京伤一回回心
唉,那会儿,大家都就十七、八的中学生年纪。头回出社会,就走进到了这大山深深处,想家想北京,该是很自然生发的情绪。
王二同学记的许多有味道民歌词,带浓浓的民俗。他会张口就冒出来一句:
娘家的好生不叫的我生,则叫我回磕伺候人
这是怨丈夫,挺生动。生,居住的意思。磕,是“去”的方言发声。人,方言读“仍”,“所以是押韵的,”王二给我解释,又说:“有两个‘的’的水词儿。”我揭发:“那是你自己加的。”他挤一下眼,坏坏一笑。
王二叫个王新华,红庄的。我们中学同班。一向顽皮,总恶作剧。知青第一天到红庄,在女生窑洞开会,男生女生认识介绍,讨论开始战斗生活,怎样共同去战天斗地。王二笑嘻嘻,告我开会时,他顾着忙着,把女生窑里一个小闹钟,上足了铃,时间给人家调到凌晨一点。
我是那天白天,红庄前遇见他。他跟两个乡人,在路边和石灰。一个乡人我认识,好像折不熬?还是个队长?记不确了。折姓,胡族汉化吧。折姓红庄大姓。
王二拦住我:“你见过和石灰吗,嘿,好看!”他拿水倒生石灰块上,那土块立刻活物,在地上翻滚,膨胀变大,似痛苦不堪。王二叫得大惊小怪:“快看快看,毬涨起毬涨起!”折不熬就做些知青再教育:“解下了吧谢侯,好婆姨就都是个水,男人看上怕都要涨起哩。”他结论这些知青:“北京这些,老师不给教。怕是解不下些。”
路上下来学生娃娃,红庄的,在河庄坪上高中,周末回家。王二跟我挤眼眉,人是坏样:“这都是高中生。”上前去拦住:“哎,高中生高中生!”发问道:“俄来考考了。”娃都乖乖站定,看着王二。
“世界几个大洲来?”王二脸上古怪。
娃们规规矩矩:“七个来。叫个北美洲、南美洲、亚洲、欧洲、非洲、南极洲、大洋洲。”
“错!”王二一声断喝,学生娃娃吓得一跳。
他西游猢狲嘴脸,给学生娃郑重纠正:“是四个洲来,叫个南瞻部洲、东胜神洲、西牛贺洲、北俱芦洲。记好,回去教给你们老师!”
我那时还在山上,不在山下西沟边上,是椿树峁的,不在万庄。
在万庄的是史砚华。砚华老三届高一,北京四中的高材生。上学那会儿,中学生们业余无线电,讲究焊晶体管不算本事,能电子管才高手。砚华就鼓捣电子管,焊超外差焊显像管。我普通人,是书内,做无线电照书上电路,砚华是自己电路,他异人,是书外。他看6N1是双三极管,就有设想,用一只6N1处理品搭电路,成功替代6P1、6Z4两个管子,完成功放加整流。6P1、6Z4两只管子很贵,穷学生兜里没钱,一只6N1处理品才一毛钱。这江湖独步,厉害。砚华四中时,还曾学生参与编写物理教材,写的文章《用辩证唯物主义指导晶体管开关电路设计》,甚是吓人。
插队那会儿不通电。西沟在万庄有处落差,叫“后漩涡”。下游一段水流平缓,沟底形状可近似倒梯形。被砚华看到,起了心思,要去计算水能。万庄知青男女都出动,听砚华分派,叠个纸船,擎个闹钟,没米尺,砚华拿自己身高量个绳绳。纸船放水中测流速。测多次,计算标准误差。砚华公式简单:
梯形面积 x 流速(米/秒)= 体积/秒
他是那种真好学生,中学物理去实际使用,想法条理清晰,1立米水1吨,算“吨/秒流量”,后漩涡落差2米,算“能量/秒”,即发电功率,电路中加两个大电容,交流电动机反转成发电机。之前他做的谋划,找公社书记说好,给万庄一台“抗旱用”电动机。又得村里木匠踊跃,可木板做水车式“水轮机”。
诸事皆备,惜不东风。测出的流量太小。一通筹划忙乱,作罢。
这故事,年代太久,早忘没影了。写这西沟故事,才想起来,曾经对这西沟浅浅流水,有过这么一段儿美梦似的算计与期望。
万庄往沟里再走,是余家沟。30户,是两个村,叫前后余家沟。知青有16个。在山上有贺家山,是余家沟第三小队,7户,这7户还生在3处,简直不能叫村子,比我的9户椿树峁还穷。上面不管不顾,小村人家7户,派去7名北京知青男女。椿树峁9户,派下去男女9个知青。
陈卫就在贺家山。他脸上总青绿色,让人去想水浒的青面兽。眼睛瞪着的,不太像是在眼眶里,这种有讲究,叫纵目,该是种天人异相。陈卫天生有嗓子,去给我唱歌剧《货郎与小姐》的卖布歌,嗓音浑厚。在7户人家贺家山,他货郎卖布,男高音,激荡长空响遏行云,十分抒情:
噢,我交了好运气,我交了好运气,我为幸福唱歌曲 ...
陈卫家沾的文艺,父亲大导演,所以必须黑五类。陈卫得些文艺洇染,不光知道《货郎与小姐》,还知道《茶花女》的阿芒。他告我阿芒的咏叹调是男高音考试歌曲,结尾要自由唱一段花腔,才能高分。
他们队派的女生,看小村儿苦得,又看陈卫几个,脸绿得,认定这都是些流氓。流氓让人如何消受,就找公社,调川面富裕队去了。所以他们队没女生。北京干部老储看了,心生得怜爱。那次听到老储说贺家山陈卫几个:“从来碗不洗锅不刷衣服脏着,懒着不做饭。窑里气味大,简直不像话。得给公社说去,把他们那个知青组从山上调下来。不能让他们再在那儿呆下去了。”知道老储上去过贺家山。老储好人,知青们喜欢。
沟边的余家沟,有那个王克明同学。他窑里好耍,常见他在那儿封资修,哪儿来好诗好词,好曲好文。最记他给我一件短文,说嵇康灯下:
嵇中散夜灯火下弹琴,忽一人,面甚小,斯须转大,遂长丈余,黑单衣革带。嵇视之既熟,乃吹火灭,曰:“耻与魑魅争光”
头一回,听嵇康这式子。这个嵇康,喜欢。立刻,一道沟喜欢诗词的,比如红庄那几个,都去背诵,人人都“耻与魑魅争光”。
陈卫后来,一曲《满江红》,起首一句“怒发冲冠”,下了贺家山,进了延安歌舞团。
砚华黑五类,一直不准上大学。最终,得幸遇1977年的转机。
我在我的椿树峁。干活,看书。下来到万庄是后来的事。椿树峁我的天地,又是谢姓,所以应该谢天谢地。
那一道西沟,万庄椿树峁,红庄余家沟枣屹台,许多的朋友同学,都那时候中学学生,给派下的名头,叫做知青。噢,西沟大山,那段日子,那段经历,克明说,它于今生,“是根一样的存在”。
07.2022 Berlin
n2023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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