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乡人,对讨饭人寻吃人,人人怀了同情。
同情很真诚。不是一般的慈悲怜悯,它是一种同病相怜。细细体会,你会有感动。是陕北乡里,人人明白的道理:讨饭,人人都敢轮上哦。
“有寻吃来,都要给给!不要不给,敖!”万庄知青的房东张大娘,手拿块糠馍馍,递给寻吃汉子。看了我们,笑着这样说。这话最后的“敖”,是个感叹字。重音四声。无义。一般放在一个主张或一个建议之后,制造出一种央人赞同、盼人附和的商量语气。
我记得那次。我们是正在准备烧黄米饭。那个时刻,走来了那个寻吃汉子。来人高瘦,柴棍也似。灰头土脸旧衣烂衫。他立到门前。见这窑里生的知青,皆干部人公家人模样,却待退缩,仍犹豫了上前。嗫嚅着嘴里说道:“给口吃上啵!”手上是个掉些白瓷的饭盆盆,迟疑着向前伸出来。可是我们那锅黄米饭,刚在放米放水。知青灶房窑里,一向剩干粮是没有的。就对那人说:我们没有吃的呢。刚做。你先去别家吧。张大娘立自家窑前,关心张望着。待看那寻吃汉子空手离开,急忙回窑里寻了那块糠馍馍,走过来递给。以为我们不给讨饭人吃食,所以才给大家这么说。
砚华就说:“咱们多做点儿。给那人一口热的。让他饱一回!”他跑出去,追那讨饭人。对他说:“你跟我来。我们做黄米捞饭呢。等一会儿就熟。”
那人就跟了,去到知青窑外。并不进来。那块糠馍馍不吃,仔细布包里收起。人在门旁圪蹴下。等着。那人口中,知道又是“上边”的。哪个县哪个庄,说来咧,不记了哎。总不外个贫穷小村儿。陕北人说“上边”,是绥德米脂榆林那一片。北京此番,将初中学生高中学生统送到乡下,且要讨个红色名义。相中是延安的那片陕北,没有那个“上边”。上边人也就没见过插队的北京知青。我们插队时候,总听人说,上边比咱延安受苦。延安地区掺糠掺麸子,人还能有吃上,上边,老乡的话:“糠麸子莫有介,则人该咋受!”我们也总见上边下来寻吃人,这便证明,上边比延安还苦。
让我们吃惊,是这人的故事。他说,他们那儿,“倒灶哈咧”(糟糕了),“就莫收哈两粒颗子(麦谷粮食)”。“一道庄子,都就莫粮吃么”。讨饭,他说得平常:“俄庄里做支部书记了,”竟然这话出口,真语惊四座,大家全都晕过去了。听那人慢慢说:“临来前儿,叫庄里党员团员全体开会了么。给困难女人娃娃结合小组了么。”我说:“结合小组干嘛?”“叫一搭儿相跟上,一搭儿要饭。相互给照看。开会是动员会了么。”寻吃讨饭,可以动员会。确非一般乡人,显然村干书记,能动员会这号官家文化。书记就圪蹴着,给我们说他庄里:“留几个老哈走不动的,唉,那些活不得过刻咧。全村,都走呀,”他平淡地结论:“不走,就不得活哈咧。”陕北各处人民,吐字相同,都把“下”说成“哈”,把“去”说成“刻”。
我们都听着。都不作声。“讲好到外面寻吃,青有了,就都拉回走呀,”书记絮絮说着:“有青来,地里能有吃上。回刻锄地呀。一年不敢耽误哈咧。要抓生产促革命么,毛主席有这教导来咧。”这是天方夜谭。大家听了,感觉在农村接受了教育。
饭这时烧好了。做得多。我们给书记同志饭盆黄米捞饭盛上。前锅做的干炒,是洋芋条子。洋芋条子给黄米饭上堆起。知青灶上没油,无油干炒。但加的盐粒,咸咸的好吃。山里农人的好饭。
书记说这好饭菜要带走。他互助的女人娃娃,都在红庄讨吃,没过来。他一个人来的万庄。讨饭人不兴扎堆。散了去不同庄子,好讨些。我们就说,你吃你吃你尽管吃。做得多呢,“吃完给装一盆带上走。”
大家也各自盛饭菜来吃。且都去看干瘦书记。书记捧那盆,饭菜大口,香甜甘美风卷残云秋风落叶,急急地吃。扫了个盆光钵净,很是痛快。众人看了,心中好些,觉得终是帮了人家一把。
我是后来想这书记故事。那时不懂,也没意识,该去问问他的。当地不放救济粮么?让一个庄子都跑出来要饭么?许是救济粮放过,终是不够?六几年七几年,这国家自己都断顿呢。这才发放的一个国家整整三届学生娃娃们走边远乡里,不叫回来看爹娘。我自己有的经历,万庄椿树峁山上时,年年粮不够吃,年年乡里给放救济粮。但都是放不够。见副队长郭凤强,一家人开春,莫个吃上,真个断顿。郭凤强老父亲烂着红眼圈,饿熬不住,一日提了棍子,出村要饭。走到底庄,又被人强行劝下。椿树峁后生马三儿,明些掌故。跟我说:“啧,老汉有辈份咧。底庄好多子侄儿子,不叫那出刻讨吃呢。”
是唉,老汉老得!怕不得行咧。又虚又病,腿脚行不得两步。出去讨饭,必是把命送路上。乡人说起,一道沟这老汉一辈子,最是苦受。知青听到这话,认为这便是“苦大仇深”。向公社汇报了,请老汉做个控诉。办一个会,忆过去咋苦思今日咋甜痛恨旧社会热爱新社会珍惜幸福生活。老汉半天才搞清是这意思,喃喃叨叨坐台上糊里八涂,说那阵儿来咧,俄揽工收麦来咧,可好生活来咧!主家都就好白馍好烧酒好肉块子待着咧。最苦是俄给农业社揽工咧,莫肉莫酒莫白馍,“甚也莫有介,把人可受扎实咧。”知青都就坐着,都就听着。公社干部也在,也坐着。干部手上都擎的一根纸烟棒棒,抽着。由着老汉台上,“不睬不张,随便呢往咋说”。“呢”是方言,“他”的意思。场面颇奇特。
老汉的忆苦思甜,叫我记着。好像写过的。值得留着。它在教我。叫我在心底存些常识。
小时候见过要饭。家里人也是要给的。见要饭是外地,不是北京。北京不准要饭。正在小学,是去的沙市看外公外婆,在湖北。外婆带了去看戏。台子上地方戏,听不懂。大锣大鑔拼命敲,非常吵。跟外婆说话要尖叫才行。戏场外面,有要饭,老的小的。外婆拿钱给要饭人。民国年逢沙市水灾,外公外婆办赈粥。外婆一生信主。还记见到要饭,在什么地方,母亲也给。可母亲不是信徒呀。母亲没钱。月底总看她跟保姆借钱。父亲因遭五七年,薪水便比母亲还低。晚上父亲不睡觉。熬夜译文译书。他不译闲文,译他专业文字,这便有助学科。更会有稿费寄来。稿费一来,母亲就跑商场,把钱花光,买点心买水果买大包小包好吃的我们小孩吃。给我至深印象。那时家里7口。那时父母两个。那时要养我们5个小孩。外婆没有在我那山里走过。母亲没有在我那山里走过。见要饭却都要给给。她们两人和我山里的张大娘意识相通。
“陕北民歌,好啊,”王二坐那里,跟我感慨:“真好!”他坚定说道。他人来了兴致,开始宣讲:“起音高尖。第一句都最高音。跟着第二句就下落,每句都落。落到最低主音。”我们是延安走城回来,累了。坐延河岸,歇息一刻。西沟里,这知青王二,最是文化。夏夜,队里派他地里看瓜。夜晚睡瓜棚。草虫唧唧啾啾,便起了劳动人民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去琢磨陕北民歌。“都就两句四句,”王二说给我民歌知识:“一句唱低一句。就带出来了悲伤,”他的见解:“低得平和,不大悲。像是人心的叹气,”王二于是叹气:“起音高,造的意境高广。山巅之上,如高天浮云。淡淡低落下来,藏起哀怨悲凉,”他笑眯眯看了我,得意这话,十分之文学。见我感动了,便放心补充:“典型民歌的例子,是三十里铺村。”
王二的话,极是学问。于是我们就都伸了目光,去看延河。延河不滚滚,基本无水。河滩却阔大,散一滩烂石头。想到去说“一川烂石大如斗”那样的话。但这是改唐诗。人家是说一川碎石。不记谁的来,王之涣要么岑参。心想着,没三百首,作者不好查。便见那河滩,宽的窄的,是长条的水,是平平的带子,三米宽五米宽。水中间干地。干地把水撕成烂布条条。烂布条条水浅浅,没过没不过脚踝。人可以踩过去。正在夕阳照着,布条烂片片变成了打碎的镜片片,闪得光亮,激得刺眼。
一黑衣人,正在踩水过河。人形镶的夕阳,边缘大放光芒。忽然明白,想到佛家生头光背光,大概就是这样,傍晚逆光看人,得了意象,用到佛身,造出来神圣光辉形象。可是见那人,步子蹒跚。可知佛还离得遥远。想到该是个老人。到水中央阔处,他犹豫了。站下。尔后,晃一下,栽水上。再不起来。人在那儿,是黑黑一堆。静静的。水上不动。那水,唉!我看着他。心里慢慢在想,这水太浅啦。就没有一点冲力哎,“啊呀,”忽然觉着不对,叫声不好!人跳起来。却见王二已向前躥出,蹦在两米开外。
果然是个老汉,手上有碗。是讨饭人。脸色难看,锈铁一般。闭的眼。叫他不答。见身上黑衣烂得。大家扶他坐起。喊他,候他睁眼。与我们相跟的还有个脚七,看了说:“敢是饿的。”他就拿老汉的碗,去河里舀水,喂给老汉。这脚七,新潮后生。总相跟了北京知青一搭里耍。红庄的?抑或万庄?却而今心里不记。唉,人怕是该老年痴呆了吧。
老汉喝了水,人缓些。绵绵的,看了大家。说不碍事。我们身上,都没有吃食给他。翻兜里,我有粮票。大的是一斤票,有两张。其它是些碎两。就把两张一斤票拿给老汉。粮票好东西哟。可以折钱,可以换馍馍换豆腐。王二掏出来的也是粮票。我们都没钱。
是咧。我们是乡里的人。在山里走过一遭。张大娘说给我们的话,“有寻吃来,都要给给!”
往回走。路上。王二没有再讲陕北民歌。我在想水上,黑黑一堆。忽然听见脚七,一个人顾自说道:“那老汉唉,怕是过不刻今天晚上咧。”之后,没人说什么了再。
唉,人哟。这活的一世。在那水上,终是黑黑一堆。“都是定哈的,”我想。你就不睬不张这世上么?许多人许多事,都定哈的凄惨。活着,太过坚硬啦。
我懂王二说的,为什么那陕北民歌。是哟,你若能吼起信天游西凉道情,便懂得走那人生。起音高尖,浮云在高广山巅。任余音抖散。没有大悲。只存着淡淡的忧伤。
是啊。我们在那片山里走过。遇到讨吃人,怕是都要给给。
01.2019.Berlin
梦里碎片,勿对号拼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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