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白肉面

2020年是庚子年。冠毒肆虐时候,被呆在了家中。
连了两天,人呆得,就很馋。一门心思想着能做什么好吃的。结果意外,成功了一款白烧。
是网上,什么老太的熏肉谱。那老太拿块五花。整块煮。不酱不油,做白烧。复架了锅,烧糖熏烟子。肉熏过拿出来,切厚片抹盐,又放大火蒸。不懂。肉已煮熟,为何还要再蒸呢?
想着熏肉大概好吃,就照了试做。一番下来,不以熏为然。熏不得法,会带了微苦。且以为那烟熏味道,未必许多奇妙,何苦要多这么一手。弄锅子发烟子,很麻烦的。家伙也不趁手。且弄厨房满屋子烟雾。但是这样折腾一过,是意外发现,肉蒸了之后,肥瘦皮会很好口感,会变得黏糯。心里就有疑惑。是煮后再蒸的功劳吗?抑或是煮时不放盐最后放盐的功劳?胡猜了半日,不得要领。
一直就在寻这胶黏的路子,人就小心起来。为这粘糯,不惜重新再来。这次拿上好五花,三层的夹心瘦。葱大把姜大块,绍酒放足,绝不放盐。大火煮开,文火白烧。45分钟,煮透。出来不熏烟。案板放凉,切厚片。在厚片上抹盐。坐大锅蒸大火。35分钟或更长。
揭开锅。跃跃然,夹起的是大块厚片,哈,好棒!肥皮肥肉,颤了晶莹,黏得胶烂!经过煮再蒸,出很棒胶原蛋白,油脂走脱。一大厚片,带肥带皮连肉,黏香烂香。口里一嚼,太好味道!它那瘦,一点儿不柴。抹了盐,带出来一股咸鲜。与皮肥合起烂嚼,好吃!咽下去,很香。忙去再夹一块,空口大嚼,真是过瘾!便思想水浒,大块吃肉,就是这样一种快活。 有点儿没想到。普通五花,也不是猪蹄肘子,就这一煮一蒸,会弄出糯弄出黏。
这肉吃口肥烂,让人想酒。想到若热酒喝碗滚烫才好。绍兴黄酒热喝。日本清酒热喝。该都配这肉罢。柏林亚洲超市,顾客工薪层。卖日本的普通清酒。名字Choya、月桂冠什么,一瓶10欧12个欧。日本普通清酒热喝。它的高档清酒,什么吟酿大吟酿,却冷喝。曾在外面喝清酒,都居酒屋回转寿司小店,坐都普罗大众,都就烫喝。看它灰白用瓷,小盅小注,带的疏笔蓝描。热热一口,便得了种况味。你郁郁了,可坐那里热烫一壶,荒废一晚。时下眼前,人生或被温暖一回,就有了活下去的心愿。
做肉时候,就想我架子上还有一瓶月桂冠。就取来打开,倒酒注。酒注坐热水锅,候着。肉烧成时,酒亦滚烫。一口热烫的清酒,一口烂香的白肉。西窗下坐了,直吃得醺醺。这时出来一轮月,爬上了大窗,十分冰凉。人就忽然想起万庄。那窑洞已是遥远。也一个独自的晚上。那时出来一轮月,爬上了大窗,十分冰凉。那晚那月,直与今月仿佛。不同是,窑洞大窗,烂得没了窗纸。窑洞里那人,肚内饥馁。没有烂香的白肉,也没有热烫的酒。
这款肉好吃,是出胶黏。做烧肉,要紧是要出这胶黏。红烧肉东坡肉,最后有收汁儿。收汁使汤汁稠浓,味道挂肉上。收汁一重要功效,是大火最后的紧熬,使肉块生出胶黏。你若收过汁,或会有经历。汁儿收着收着,忽然来到一个时刻,一霎那,锅中骤然大变。满锅忽然色泽光亮红亮,肉块发出晶莹。这便是出来了胶质。
这胶黏,文章写过的。去查,是《小太极》。写那时做风鸡。风鸡蒸出来,皮肉黏得涂了胶水一般。去撕时,沾在手指上下不来,遂“大喜,知道做成了”。那省悟是:“肉胶黏如此,其味必绝。果然,那鸡丝嚼到嘴里,极香。而且越嚼越香。这道理,好吃的东西要黏才香。你看那猪蹄,炖越黏越香”。
那时发一段议论,单说这胶黏好处:
父亲和我就说起过,中国古人推崇的那些山珍海味,山上的,熊掌驼峰豹胎犴鼻鹿筋,海里的,鱼翅鱼唇鱼肚海参燕窝。都既不是瘦,也不是肥。就不是肉。都是些胶质样可以炖黏的东西。都要好汤,骨汤鸡汤肉汤火腿汤,使慢煨,伺候入味,至软糯烂黏,方成绝品。这是制中国极品吃食的真经。
我以为,这是对中国极品美食的正确领悟。芸芸食家大饕,从随园的袁枚,到舌尖的中国,不见人认真说这认识。为父亲点赞,以为是吃家。当然,他有过好条件,吃过好东西。对胶质样味觉的体会,得自什么地方吃熊掌和爷爷在海拉尔吃犴鼻,都是有一种极致黏烂的肥美。给他的撞击深刻。
古人推崇犴鼻,非为无因。父亲说它特烂特黏。读汪曾祺,可得佐证。汪老走鞑子地,遇一老曹,是经历丰富人。汪老写那曹,就说到吃犴鼻:“他说犴鼻子黏性极大,吃下一块,上下牙粘在一起,得使劲张嘴,才能张开。”这就是了,犴鼻可以扒得胶黏若此。倘得名贵好汤鲜汤,使煨入至味,绝非寻常吃食。这便是之所以叫做山珍。
将这做肉遇的故事,后来有天,去说给妞子。我说,本来煮好的肉,就是因为又去蒸。大蒸,竟得妙味。妞子听了,微笑说道:你这情况,我们已经有过了。我诧异:“啊?”她说是那时在蓝田。肉要肉票。就算有票也买不到好肉。那次蓝田买一块肉,特糟糕。做出来难吃。谁也不吃。“在蓝田那么缺肉馋肉,还没人吃。你想,那肉得有多难吃,”妞子说:但是,谁也不舍得扔。就每次吃饭,都把它热一回。热就是蒸。蒸了摆桌上,没人吃。“忽然有一天,你爸大叫,说这块肉好吃极了!我一尝,果然!”反复长时间,蒸,肉忽然非常黏非常糯,“特好吃,”妞子说。这故事,可知烧后蒸,长时间蒸,会出来状况。
我其实一心想着的,是要试出好吃的白肉。是因为一直向往枫镇那块白肉。苏州枫镇白肉面,赫赫大名。许多人都给我提起。饭馆叫个兴,朱鸿兴同得兴还什么兴。那些兴都烧苏面。不似北方粗疏,南方的精细讲究。煮面,用观音斗,卷紧,不拖汤。碗中拱鲫鱼背。我图画中收的两张苏面,瓷取青白,汤内整齐,铺面如梳,几分南人文气温雅,于北方是完全另外的文明。可是,没觉得再什么奇特。看上去,就一客清汤面,朴素简单。面上光光的,什么没有。放一块带皮带肥的白肉。那块白肉,叫焖肉,是焖出来的。小有半两几钱罢,多少人赞过!
最是台湾吃手逯耀东,文章说儿时家苏州。说巷子口朱鸿兴,说早晨他上学,“必吃碗焖肉面”,是“蹲在街旁廊下与拉车卖菜的共吃,比堂吃便宜”。不懂,不坐堂蹲廊下,为何就便宜。朱说那块肉,“焖至酥软脱骨,焐入面中即化”,味道绝美,叫他刻骨铭心。这朱鸿兴还是同得兴,妞子去吃过。她也给我说那块白肉:“放盐,不放酱油”,要焖4个半钟头,焖得酥烂。“好吃!”她咬定:“你肯定喜欢。”
唉,不得口福。一直听说,没吃过。苏州早先曾去,还住的两天,那时不知有这好吃的焖肉大面。无知若此,该得无这口福。只今晚侥幸,做出来的这一款烧蒸白肉,也肥烂黏香,与枫镇焖肉味道,该几分仿佛罢。想着这肉,去配份面条,学一回枫镇焖肉面,应该不错。
隔日起来,就去做面条。但是没有好汤。人家枫镇焖肉面,那碗清汤极费功夫。你听到的那句子是:“格兹交关老辰光 ...”鸭架虾脑鳝骨壳蚌熬汤吊的鲜!却叫我哪里去找。
想着没汤,不汤面啦,干面拌面吧。
就去数36根挂面,应天罡之数。煮了。又做上小小一碗,老北京的葱椒酱油汆儿。是妞子教我的。
面捞起来,不放碗,落西餐大平盘。舀一勺小百姓的酱油汆儿,浇上。拌一下。面上,摆放上两片烧蒸白肉。带肥带皮,带的晶莹。
又月桂冠烫起,斟满酒注。灰白用瓷,小盅小注,带的疏笔蓝描。
这样做出来一套盘案,是一份特色好吃白肉面。简约,不带张扬。知味来,可以飨客。
上次待客,得了几个人大赞。说明确实,客观上好吃。非我一人妄议。且敢不知敬畏,小子嚣张一回,给这肉面起上一个名头:柏林谢式白肉面。
得了四句,写做:
枫桥肉面未得尝
一块腴白动地香
近晚烧蒸得妙味
切肥烫酒月西窗
05.2020 Berlin
 

柏林谢式白肉面。汆儿干拌,青白大盘。面条不止36根
 
 
n20230408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