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小雨的椿树峁

细细小雨的椿树峁,水缸里若是没水,就一点儿也不浪漫了。
这不是玩笑话。在椿树峁,一细细小雨,就挑不上来水了。没水,我们可就要断顿了。老乡的话:“北京学生这些,则是要嚎哈咧。”嚎,就是哭,且是大哭。嚎哈咧,是大哭下咧。这个“哈”,就是“下”,他们把“下”统念成“哈”。
椿树峁,小村在山上。
9户人家。主要的几户,队长副队长郭四儿郭大爷什么,都窑洞一溜朝南,排一道梁上。那梁由东向西。东高西低。从东出去,有小路,在山顶脑畔上走。小路是往东往南,去万庄。那道梁,到了西边,拐去了西北。西北有3户,窑洞就朝西。这3户,会计刘学文,高婆姨,饲养员老惠。
刘学文和高婆姨的窑前,有个小小的场子,安一个碾子。旁边好像驴牛,还羊只,是牲口们各自的圈。这样,小村就有了巴掌大的一块平地。成了全村人民政治经济文化活动的中心。
小村在山上,吃水却在山下。这便是与其它庄子不同处。西沟,都庄子在山下,没有在山上的。庄子安在山下,安在沟边边,吃水容易。
椿树峁取水的路,是从西头,学文他们那边出村,往山下走。走到沟底,就是取水处。这往下取水走的路,挺长,有坡度。得走15分钟多吧。沿了沟底这沟,继续走,是向西向北。走很远,无人迹,不见村子。再远,就去了安塞。
安塞,相跟着走过一回。记得挺远。是去赶集。农村集没赶过,去长见识。安塞很小,且破烂。一条街子,土路,长100米吧。安塞的集,卖的牛驴。第一次见到有牙家,留的印象。一狡黠老汉,长脸勾鼻,面皮油亮。给买卖两家握的两手。指头去跟人捏码码。手用布盖住,不叫旁人看,价格不叫给知道。这应该叫做秘密交易吧。
那椿树峁。糟糕的是,那条取水往沟底去的路,是条红胶泥路。不知何故。其它都黄土大山,独椿树峁,山体这部分,淡红颜色。还片状的胶泥。为何是这样,应该去问问地质学家。爷爷就是地质学家,他肯定会知道原因。可是文革8月,他选择离开,不再回来。
于是这路,就滑。人走着得加小心。脚禁不住崖边溜,要“趟哈刻”。就是“掉下去”。“去”在方言,说成“刻”。担了水这路上,走着就有困难。
唉,山上椿树峁。难活人,就是这个吃水。山下万庄的人,每叹气说起椿树峁:“山上耶,唉,苦最受。水吃不上哩。”
而今,对椿树峁的日子,最记也是吃水。若插队忆起椿树峁,禁不得便要说两句吃水。
刚到椿树峁,睡第一晚。早上天光大亮,男生都还炕上。副队长郭凤强“咣当”一声,推开两扇窑门,大喇喇径直走进来。山里人上门,推门就进。不带有敲门应门问答一套礼数。郭凤强走炕前,立定。不“早上好”那号西洋文化,对了炕上几个小子,问候道:“则起!不敢再睡咧!”问候毕,顾自转身,出窑走了。撂的一句话:“匝都快些!俄学文院起,给咱抹绿刻。”这是说你们快点儿,我先到刘学文的院儿,去给咱们做些安排。抹绿刻就是抹绿去。抹绿是他的吐字读音,何字不知,“收拾安排”的意思。
大家就打着哈欠,穿了衣服起来。下来到刘学文院起。见郭凤强正牵个驴子。驴背铺的烂毡,烂毡垫上,架个木杠杠。杠杠两边各挂一只木桶。木桶高可半人。听郭凤强叫说:“兹把女生喊上,叫看山上咋个取水来!”
9个知青男女,甩着两手,一小队干部人模样。跟了驴子木桶副队长,从学文院起走出来。整齐了,顺一条土路往下走。
这时就见到了那条土路。坡,陡,脚滑。土质起来变化,淡红,还成的些片片。更还出露些碎的石头。当时就有的感觉,这里很奇怪。更确切说,是带得几分诡异。再的陕北,大山都黄的,不见红色。大山都土面面,不见石头。
若是去走靠崖的路边上呢,就有些趴地的碎草,可以扒住脚,走着不滑。脚下也轻快。可是路边不宽,是崖。要特别留神,不能人走得掉下去。
见识一回副队长,陕北人吆驴走路。口中发出指令,是“湫”,“得湫”两种。后来见,牛也去这么吆喝。驴牛们都听懂,知道这是在要它们往前走着,很是奇怪。
直走到沟底,觉着好几里罢。
沟底居然,很大的岩崖石壁。水窝子藏在岩崖下。这岩崖在头顶,能遮蔽些风雨。
现在有些想明白。沟底那里石崖,没有土,打不成土窑洞。所以离了沟底,去走到了山上。想是当初,人寻到这里。见有水,有心安家。又见这里不好窑洞,就一直向上走。直走过红胶泥片片,才有了好黄土,才能打窑,才好生人。
我站那里,看山里的吃水。一个水窝子,地上很小。稍微的有点儿椭圆。若坐里面,长轴方向把腿弯了,或能伸直罢。这应该叫“半条腿长”。窝子水浅。也就够半个马勺勺。见到一条小蜥蜴。灰色。很是激灵。水面上许多蜉蝣,或什么水虫,极快速地跑来跑去。它们像是在玻璃上滑行,水面不留滑痕。甚是奇妙。
郭凤强拿个马勺,小心了去舀水。知青们围了看。
舀一木桶,水窝子的水就光了。要再等。若不慎,搅泥沙起来呢,也要等。候泥沙沉下去再舀。郭凤强舀水动作,很缓很小心。
去那坑底细看。泥沙处,几个针孔样小洞,细细地,断续吐些水珠珠出来。水珠珠针尖也似。猜那就是泉眼罢。只是太小啦。但是就因这几个针眼,水窝里总积的有水。就不会干涸。
一个大木桶装满,总要半个时辰。虽是动作小心,水舀上来,仍带了浑浊。还饶的几个蜉蝣到桶里。仍是在水面上跑。仍然滑行不留痕迹。
终于,两桶水舀满。就都跟了驴,上来到刘学文窑空地。这里有女生住的窑,好像是借高婆姨家的吧,记不确了。知青灶房安在女生窑。水缸就在灶房。好像两个。
这两个大木桶,装了水,太重。几个男知青都上手,若无村人帮助,完全无法把桶从驴身上卸下来。用驴用木桶取水,可一下水缸倒满。不用知青去人担。若铁桶担水,就得山上山下的,挑两三回,水缸才满。
小山村,一共三条驴。把驴走坏,就“祸事哈咧”。这是队长老吕的言语。全村人磨面碾米,还驮粪什么,甚也做不成。老吕告我“祸事哈咧”的严重后果:“全村人敢要集体嚎起咧。”这语言,很是生动。
小村儿主事,靠两个长,队长副队长,老吕和郭凤强。主事的无甚特权,一样吃糠吃麸子断顿饿肚,与常人无异。山上没党员,因而没书记,因而不搞党领导。
后来知道,用驴驮水,是头两天给知青优待。村人吃水,都各自铁桶人担。不敢用那驴。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也不好意思没水了,每回都跟队里要驴。也自己去担。
知青担水,嘿呀,热闹大场面!那是件大事。惹了乡人围观。我们人员全体出动。一站一站,休息换人。半天时辰,才弄得一挑水上来。
但是到了后来,人就有伟大的锻炼,应该算是成功了一件大有作为。我们可以两人,甚至一人,下去挑水啦!再也无乡人围观。只是挑水途中,换肩不易。总要放了担子,歇息几回才成。
能够取水,便去做这插队落户。与乡人一道,我们开始山里人的日子。天不亮,黑黑的上山出早工。劳作整天。到天晚,黑黑的踩着小路回来。一天不落。没有周末,没有节假。
后来,见到了细细的小雨。
小雨,我们喜欢。山里路滑,不上工!嘿,可以看书!
可是,饿。
灶上吃的那一顿,一个发面酸酸的玉米馍馍,一碗稀稀咣当的小米粥,乡人叫做“熬的米汤”,不够啊。肚里咕咕咕的。幻想着一切曾经吃过的东西。
终是耐不住,就去想一想,唉,还是别看书啦!越看越饿。睡觉吧。睡觉就不饿啦。兴许福气,会梦个好梦。赶上到梦里去吃馆子吃大餐,睡着能吃到满嘴的油腥呢。
可是若小雨,若水缸又正好空了,对知青们可就“祸事哈咧”。没水做饭,连填不饱肚的那一餐饭都没了。
我们就去跟人家讨水。刘会计,高婆姨,郭四儿,若有水,都给的一瓢瓢。好歹“叫把米汤咋熬上些”。若是连着许多天阴雨,山上家家没水。我们结实地遇到过两回。我们真的是“嚎哈咧”。
每次看到天要下雨,若缸里水不多,女生就紧张。赶紧脸盆面盆脚盆什么盆,统拿出来,摆一院子,等着接老天的水。盆一堆堆,花花绿绿,很有场面。
那条红胶泥路,雨雪的天,是不好去走的。胶泥着水,太滑油。便是空身走,看着人往崖下溜,腿脚刹不住,何况担水,快绝了念想罢。
便山上,这雨雪的日子。
我们接过雨,化过雪。我才知道,雨水并不干净,里面有杂滓。不是心中想象那样,大自然纯净的结晶水。我才知道,雪根本不出数。去外面找干净雪,铲回来巨大一抱,化到锅里,才猫尿似的一泡。
便山上,习惯了省水惜水。
平时只有做饭,才敢用水。饭就都玉米发面馍馍小米然饭。用水不算很费。玉米馍馍酸酸,总不会用碱。然饭,就是半稀半干的饭,半稠状。“然”有粘稠的意思。
我们不敢吃干。吃干太过糜费。月底会没粮断顿。吃稀又不济事。所以就然饭。叫稍微带的些干,稠稠的,好去安慰肚子。
除了吃水取水,再就洗衣服,都是要下到那沟底去的。那些衣服,实际已经很脏。一个是干活,总在出汗,总是立刻就脏。二是衣服都不多,没有水洗,又天天早晚干活。不能够去洗。就都脏得不行才换。却没了干净衣服。就把早先脏的,一件件拿了,认真去闻一闻,又去跟身上比较,忽然会觉得手上这件,十分之干净。理直气壮拿来换了,重又给穿到身上。于是神清气爽,知道换了干净衣服。
是每月里,知青们有个一天的政治学习日。这是变相的休息日。赶紧洗衣服。可以大洗。我们把脏衣服都抱出来。往沟底走,去那个珍贵的水窝子。水窝子小。不能一下都去,没那么多水。男女生分拨。
哦呀,那些洗衣服的日子哟!都晴朗,都风清日丽、神怡心旷。我们踩着红红的胶泥路。我们愉快地往下走。想一回身上,会衣服干净,舒适柔软。多么好!头顶上,天蓝得,如水莹莹。这若是拍电影,此刻该配上支优美的歌。我记得那些个曾经,曾经了那样的一种愉快。对幸福的要求不高。噢,那留下是深刻感受。若能有水,若能许多的水,有晶莹透明干净的水,会多么的让人快乐啊!
记得去农村带了两个盆。一个大的搪瓷盆,还深,白黄色。完全不合市场标准尺寸,比一般知青普通搪瓷盆要大多。一个是个塑料盆盆,绿的。很轻 - 那时,还不见市场有塑料盆卖,因而新奇。大家都夸,说塑料盆好。是我的母亲,总弄些与寻常不一样的东西。我记女生下去洗衣服,就跑来借盆。是这两个盆都具特点,一个大,装得多。一个轻,拿着容易。塑料正在开始。知青都许多东西塑料,塑料布塑料鞋什么,都老乡从未见过,就都惊奇。陕北摄影人黑明就说,是他村子,有北京知青下来,让他第一次见到了塑料布。他那时是个儿童。
联系到刘燕玲,椿树峁女生。想起问她:“有个塑料盆。你们都来借。现在人都不信。你还记得吗?”刘燕玲欢声大叫:“记得呀,太记得啦!”状颇兴奋。告我那塑料盆,如何下场。这却完全没了印象:“你那塑料盆叫我给砸啦。”我大惊讶:“啊?”她说,她下去洗衣服,还那天队里给了驴,驮水。赶驴上来时候,驴在红胶泥路上打滑,滚下去了,木桶水也滚了,“把我吓得!”刘说:“塑料盆衣服什么的,全滚啦!”是队里揽羊的看到,飞身相救。把驴止住。所幸驴未伤,木桶也没坏。只水淌精光。那塑料盆碎成片片。刘吓坏,可咋个交代。我好奇:“那后来呢?”刘:“后来?后来得跟你说呀。我使劲跟你道歉。”我问她:“那,那个谢说什么呢?”刘说:那个谢说,没事儿没事儿,“光说了好多个没事儿。”我们就都笑。这故事,告诉你红胶泥路。行走得小心。
椿树峁插队,好像不到两年吧,叫公社也看不下去了。就忽然的一天,通知来说,把全公社,据说还是光荣的全延安,三个最苦村子,落户插队的北京知青全部调离。调到碾庄公社。碾庄在川面。川面,就是延河边上。那里是平川地,就富。老乡说碾庄,能吃水,还能吃饱,更“一个工还分的些钱了”。很是叫人向往。但公社只调知青,不调老乡。这三个苦村子,都出自这道西沟,万庄队的椿树峁,余家沟队的贺家山,枣屹台队的仲台。你从村名,就知道,那两个小村,应该也山上。很可能也吃水困难。
只而今不大明白。椿树峁这里知青,都普通百姓人家。皆小民草民。规矩老实。无有与公社做甚瓜葛者。更无有人去认识公社书记的。如何会公社看到了椿树峁知青,而且还会看不下去了呢?
我没去碾庄。只是离开了椿树峁。下山,加入到万庄知青灶。也就不再受没水吃的苦了。但椿树峁的乡人,吃水依旧是苦。
我记曾一回,见公社大干部。我说我椿树峁的。我跟他说椿树峁,说吃水。我说知青调碾庄,老乡能调吗。他们只有9户哎。看着北京知青,干部微笑了。告我知道,不是你想那么简单,随便一说想调就调。方针和路线,对农村工作都有意义。
椿树峁的老乡,后来真被调离。那是在我走后,许多年许多年。2000年?确切不记。反正改开之后。是椿树峁全体,统搬下山,统并入了万庄。
椿树峁最终被弃。
我离开陕北,已经好多年。只是总在这个世上,走在了各处。
这中间,回来过一回陕北,回来过一次万庄。还去了椿树峁。什么文儿里写过,画面不忘。
山下万庄,遇老乡讲给我椿树峁:“山上?莫人咧。”都殁哈咧么,都散哈咧么。椿树峁那搭儿,唉,撂咧。
虽然听到是没人了。还是想去看看。
黄昏独自一人上了山,去看望椿树峁。
在那个红胶泥的路口,往下张望一番。看着天色晚了。没有敢走下去。
只一个人,站椿树峁梁上。站了许久。
风里,无语。天边,残霞余晖,分明存留过千年。
03.2022.Berlin
 
 
 
n2022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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