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学文没有钱,娶不起婆姨。他用他的妹子随莲换了个婆姨。
头天晚上。我坐在灶前烧火。锅里熬着米汤。騰着发酵的玉米饼子。大家都看着灶眼里火苗舔着锅底,饿得巴巴儿地等着开锅。
这时队长来了。向大家打招呼说:“还没吃上?”径到灶前来,蹲到我旁边。
“侯子,你看呵,是这么个,”他伸手在地上拾揽起个柴棍,捅进灶眼,帮着烧火:“刘学文要娶婆姨了,”
咳一下,说:“娶婆姨要用大衣了,”他笑了看着我:“兹把你那件大衣要借得去。”
我有件蓝大衣。双面咔叽布面儿,阿尔巴尼亚卷羊绒里子,栽绒领。离家前,母亲哪儿弄到点儿钱,又曲曲折折搞到卷羊绒。新做的。
我有点儿奇怪,问队长:“结婚借大衣干嘛呀?”
队长解释说:“哦,借了么。”又回头对隋国利说:“兹把你的也借上。”
隋国利也有大衣。临来前,他家用件老式旧长袍改做的,没我那件好。
“明天学文娶亲,”队长站起身,宣布说:“都不上工,都吃酒来,有肉咧。”
第二天快晌午,远远见后沟底爬上来迎亲的队伍。有吹打走在前边。
刘学文穿了隋国利的大衣,胸前戴一朵大红花。手里牵头黑驴子,驴子上横坐个婆姨。
那婆姨穿着我那件双面咔叽大衣,大衣箍在身上,扣子扣得整齐。头上一大团红布花紮。嘴上脸上抹得红。那就是新娘子了。新娘子绷着脸子,不笑。身子随了驴,不情愿地一扭一扭。
新娘子胖,挺厚实。眯的眼,脸黑黑的。嘴唇厚厚地撅着。知青小郑笑起来,说:“那什么二姨嘛。”我回过头,白了他一眼。他吐下舌头,跟我悄声说:“人说学文婆姨,彩礼便宜。”
刘学文很开心,笑嘻嘻,和人一路招呼。他后面是四头驴子,有牵家牵着。
一头驴驮了两个红漆木箱。木箱上描了大花大鸟。一头驴驮了两床被子。被面朝外,露着颜色。另一头驴也驮了两床被子。一样被面朝外,一样露着颜色。一头驴驮个条子筐。筐里是暖水瓶,木框镜子,搪瓷脸盆,搪瓷缸子。四样东西都成对成双。脸盆里有两套“毛选四卷”。红字书名白纸皮子,用红布带子系着。那是北京学生下来,北京市给陕北人民送的礼。
一伙人相跟着到了学文窑小院。帮着卸驴。木箱是空的,我才知那纯是个行头。其它东西在炕上红红绿绿堆了一洼。村里婆姨女子娃娃围了一堆,看新婆姨,看东西。
队长当主持当司仪当跑堂。院里一共摆两张桌子,有烧酒,有纸烟。队长和学文过来,招呼我们桌边坐定。第一轮吃喝敬的北京知识青年。立刻给端上来一碗大肥肉块子。学文家穷,肥肉块子一人只有一块。吃过后上荞麦饸络面,羊肉丁胡萝卜丁洋芋丁的酸汤绍子,管够。桌上放了一大盘油糕油馍。
小村里男妇娃娃女子,紧紧围了一圈,在身后立着,都看着。我们吃过了,赶紧起身让位。轮下一桌的人,坐下来接着吃。院子一角,坐着寻吃讨饭的吹打手。唢呐一直地吹。从东方红,社会主义好,吹到真是乐死人。
傍晚时,我摊在炕上。郭四儿来了,抱着两件大衣,说:“兹来还大衣。”听见小郑问他:“学文怎么娶的这个婆姨?”“咳,莫钱儿嘛。妹子定的汉条件也不强。就都为要个好价嘛,”郭四儿说:“你们不知道,学文是刚从榆林穷地界儿下来,在咱这儿落的户。背了一大洼债。寻钱还债了么。”
学文的妹子随莲,人漂亮。双眼皮,长睫毛。他兄妹两个,都有点儿深目直鼻。头发有涡卷。我想起来了,那不像汉人,像是胡人。哪个族可说不清,雅利安什么的?没准儿外高加索的?搞不好当初几代前的祖上是打到这儿来的?或是掳来的?要么逃年景移民落难的?唉,可怜。跑到这汉地。改了农耕。跟着过这倒灶日子。一口肉吃不上,肚也吃不饱了。
晚上去学文家。院子角落里看到有随莲,好像哭了的,挺伤心的。只知道说给她定的汉不强。是害病还是有一洼年纪。大家谁也没敢问。
进了窑。新婆姨还是黑的脸。并不跟人招呼。
炕上空空如也。箱子被子脸盆镜子缸子,什么都没了。
白天驴背上那些东西,除了毛选是上面发的,其它都是借的。东西现在都还人家了。
只剩了毛选在炕上。红字书名白纸皮子,用红布带子系着。
2006.07. 北京
n20220315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