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建告我说:“玎玎要结婚。他们说日子定在7月7日。”
我说:“男的也要结吗?”姚建说:“是呀。”玎玎和她的这个男朋友处了已经5年了。两人卿卿我我的,挺好。我以为他们就打算这么过下去了呢。现在玎玎他们提出要结婚,觉出他们的认真。真不错。我问:“为什么是7月7日呢?”姚建说:“玎玎说7月7日是他们俩人相识的日子。”我笑:“哎,这日子够意思。”姚建问:“什么够意思?”我念:“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玎玎还在上大学。她那个学,好像就上不完。兴趣变得快,早先去学多媒体图像处理什么的。后来又去改学经企管理。最后干脆跑到柏林自由大学去,换成汉学什么的。她是那种新新人类,对什么都想得开,或者准确说,对什么都不想,“没有能让她烦心的事儿”。像北岛说他的田田,现代的孩子,在外边无忧无虑。成天开心,快乐,并且“胸无大志”。这是正常的人生观。不像她们的上一代,脑子都给弄得矫情,从小教得说非得有大志向,整天盘算着得要肩负点儿什么。
“玎玎的那个男朋友,叫Jörg,”姚建告诉我说:“你还没见过他,得和他见一面。”姚建就安排,请他们来家吃了饺子。Jörg个子高大,黑发,觉着有西班牙血统。他有点儿拘谨,有问必恭敬答,觉着本分。Jörg学的是Bürokaufmann,中文不知该翻什么,大概应该叫商务文秘之类。但是经济不好,他找不到理想的工作。正在失业。家里不知干嘛的,总应该是德国普通老百姓。玎玎说:“Jörg人好,对我挺好。”这就够了。两个人在哪儿租了个单元,搭个小窝。我奇怪,这个玎玎,行为不是个中国孩子。她跟个德国孩子一样。你给,她会接受。还会说谢谢。你不给,她自己想办法。轻易不张口。玎玎需要钱,就自己策划,课余跑去找工打。玎玎以前总是睡懒觉。我们拿她没办法。Jörg却能早上把她叫起来去上课。两个人唧唧囔囔的,快乐着计划着算计着,花他们那点儿小薪水。感觉像一对刚有了小窝的兔子。
婚礼前几天,玎玎跑来了。说是你们得去见见亲家。大家得认识一下。婚礼的前一天,我们应邀去了Jörg母亲家。Jörg母亲名字复杂,叫Bärbel
Rosemarie
Quester,家人叫她Bärbel。典型的德国人,亚麻色的头发。她和Kunz先生开门出来欢迎。Kunz先生的名字叫Jürgen,大家都直接叫他的名字。Jörg的生父已经过世。Jürgen是Bärbel现在的老伴儿。但他们并未结婚。我们一起聊天,喝咖啡吃蛋糕。大圆盘摆各种小块浆果蛋糕,草莓覆盆子蓝莓红醋栗,上面果冻亮得晶莹。Bärbel是一位招人喜欢的Madam。举止言谈得体,有教养。他们一家人都很nice。这是一个nice的下午。
洋式儿结婚,一是要到区公所登记,再是信徒要去教堂。最后找地儿吃喝跳舞庆祝。玎玎他们不去教堂,只去区公所。7月7日的日子,我们在区公所门前取齐。来了Jörg的家人和朋友,男男女女。这边来了柏林工大时的中国好友,算是娘家人。玎玎坐着辆老爷车来。车是老牌子。驾座在右边,英式儿的。车由Jürgen开来,车也是他的。说是玎玎想到的主意,借这老爷车当婚车,主要那车是红色的。大家叫我牵玎玎下车。见她穿了件婚礼服,白色。欧洲婚庆用白色,表示纯洁。中国喜欢红色,喜庆。玎玎搞的折中,白色婚礼裙,后面拖了条红,曳地。挺漂亮。
区公所是一座老式建筑。登记处签字仪式的厅,像大教堂里的小堂。穹顶高大,彩色玻璃大窗。头顶两边为残破壁画,表明是古物。一女官员主持登记。女官员仪态端庄,举止高雅。签字后对新人做祝福演讲,末尾还诵了一首温馨的诗。Jörg他们找的一对证婚人,是对波兰夫妻,女的叫Aga,穿条红裙,男的叫Martin,穿件红衬衫,说是听玎玎说中国人喜庆要红色。7在德国是个吉祥数字,所以那天来登记的很有几拨。有一拨人,像斯拉夫人,干脆就在区公所院子的草坪上,支架起鼓乐,吹着小号,拉着手风琴,打着手鼓。直接唱跳。我仔细听那音乐,竟是“啊朋友再见”,文革中南斯拉夫电影“桥”的插曲。我想那歌应另有原词,肯定不是啊朋友再见。旁边缭绕起烤肉的轻烟。
我们去一处1893年的老园子。园子里有厅堂,可坐吃。有台子可跳舞。有许多露天座,有的带大帐做顶。花树搭伸着枝杈,把露天座分割得复杂。头顶完全被大树遮掩。园子甚有情调。这是玎玎他们找的,只包了场地。园子提供服务。而酒水,包括饮料,香槟,啤酒,还有蛋糕,都是外面订了运过来。这样会便宜。他们得算计着省钱。自助餐也是,玎玎他们从布兰登堡订的。人家开车送来。
园子餐厅里,自助餐已摆好。靠墙几桌冷盘热箱,三文鱼火腿烤鸡烧鱼卤肉红菜头芦笋。大篮子里各式面包,甜品台两排杯,深红的浆果布丁。酒桌上斟好的红酒。菜的口味都极好,尤其是它的奶油蘑菇汤,稠厚浓香。拿来当浇汁,配卤肉,叫大家交口称赞。玎玎他们没经验,定的量太大。剩太多。许多东西都没人动。让我这陕北山里呆过的,心里不安。想着完了得跟他们说说,不能就这么给扔了。
婚礼应玎玎要求,要加上中国的仪式。台上点两支红蜡烛,算是天地。我们和Bärbel两口被安排坐好。拉了老友Dr.任临时充当司仪。任就用中文,拉长声大喊:“一拜天地”,又喊:“二拜高堂”,再喊:“夫妻对拜”,每句兼做德文翻译解释。那个“拜”,做了变通,不磕头下跪,改鞠躬。玎玎和Jörg两人,并排站好。跟了喊声,对了蜡烛鞠躬。对了父母鞠躬,又互相鞠躬。都做得规规矩矩。然后新郎新娘分别给对方长辈敬茶。茶碗是中国带来的,两对,盖碗,红色瓷,有金的龙凤,很精致。德国人郑重其事,跟着听指挥,做得认真。
洋人的庆祝,吃不主要。那些好吃的自助餐,大家各拿盘取两次吃食,摆食品的餐桌那儿就没人去了。喝,主要是啤酒,还有坐那儿聊,都比吃主要。但最主要的,是还要跳舞。
一般第一支舞,一定是新郎新娘跳。第二支舞得是新娘的爸爸邀女儿,即新娘跳。他们实际都很紧张,怕我不干,不配合不跳。之前我知道婚礼上得跳舞。我不会跳。也不喜欢。我放出风来说,我不会跳舞。你们可别勉强我。所以大家很紧张。Aga弄把交椅,单独在台边沿的前边放好。殷勤地坚持要让我坐上去。听晋和英力几个女客也在鼓噪:“对,对,叫爸爸往前坐!”我知道今天免不过去。欣然坐上去。Aga看了,跑去悄悄跟姚建说:啊呀,我们终于成功了。那兴奋溢于言表。大家都等着,看新郎新娘跳。
新郎新娘的曲子选的是 "What a Difference a Day Made"。这首歌,大家都听Jamie
Cullum的,新派。我听了一次,总觉得他那调子拿的,有点儿“做”。玎玎选的这首却是Dinah
Washington唱的。黑人女歌手的磁性嗓子,自然、舒缓地唱着,带一点儿微微的沙哑。像酸甜口儿,带点儿微微的辣。这味儿是30年代50年代的老唱片。是黑白片子里的爱情故事,郑重,认真。浓浓的小布尔乔亚,真诚,真挚。最能打动浪漫的老派人士。
回来检看录像时,我惊讶玎玎选的这歌。那歌词甚有意味。它是在唱一个人找到爱的幸福的欣喜。网上见评说:那唱的是一种对经过了许久的期盼,如释重负,终于牵手的那种平和的幸福的欣喜。我又去听那歌,听那诉说:
哦,“There's a rainbow before me,”
哦,“What a difference a day made,and the difference is you, is you, is you!”
哦,“What a difference a day made,and the difference is you, is you, is you!”
这支曲结束时,大家都鼓掌。玎玎赶忙跑到音响角落去调曲子,- 这是她早策划好的。当她直起身来时,响起来“Oh my
Papa”(噢,我的爸爸),那个意大利美国人Eddie Fisher嘹亮激情的歌声。
新郎赶紧跳下来,让台子空出。玎玎笑着看了我,向我走来。两手拉了裙边,优雅地鞠躬礼。伸直了两手,要我。想到小时候的玎玎,也伸直了两手,要我。要抱。我站起来,迎上去,牵起她的手。听到全场叫好。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听见英力在用中文喊:“呀,叫爸爸跳!Oh,yeah,多好啊!”唯恐天下不乱。
这是首1954年的老歌。玎玎煞费苦心,专门选出来给她的爸爸。盼他喜欢,盼他接受,盼他能不拒绝,跟她跳一场快乐的舞。我搂着玎玎,慢慢跟了,去踩那曲子的步子。我不会跳舞,所以步子基本不会踩到。脑子里只有那歌声:
Oh,my papa, to me he was so wonderful;
Oh, my papa, to me he was so good; ...
Oh, my papa, to me he was so good; ...
这歌词唱出的那种对父亲的感情,叫我感动。这玎玎的苦心,叫我感动。玎玎搂着我,随那歌声带了我,转着摇着,忘情地大声跟着唱这叠句。今天,在她婚礼的日子,她那个不会跳舞的爸爸,答应她笨拙地陪她跳这场舞,她是那么的快乐!我看见姚建坐在台下擦眼泪。
当最后Eddie Fisher那句
Oh, my papa, to me he was so wonderful;
Deep in my heart I miss him so today
Deep in my heart I miss him so today
深情地唱出来的时候,玎玎扎在我肩上,抱紧我,吻我的脖子和脸。我们平时都没这么亲热过。全场人都感动了。掌声四起。女客们都在忙着流泪。
安妮和玛特琳跑过来,对玎玎唧唧喳喳:“啊呀,刚才真是好可爱啊。Oh!你和爸爸!Wir hatten alle Pipi in den
Augen!”Augen是眼睛,Pipi是尿。Pipi in den
Augen是有了尿在眼睛里,这成什么话?这是老柏林的土话,意思是“我们全都满眼胀的泪水。”
对那天婚礼的至深印象,是后来通过查检录像得来的。那天录像的是英力。她是在柏林学的导演。很有经验。后来姚建看着跳舞有趣,拿了录像机一直在录。
才看到那天,台子上一直在跳舞。因了这庆贺婚礼的由头,又逢到放的是自己喜欢的曲子,人们就上去跳。各种组合,夫妻,情人男女,无关男女,自不必说。爸爸和女儿跳,妈妈和儿子跳,公公邀媳妇跳,女婿拉丈母娘跳。国人庆贺,关注吃喝。你看不到这现象。那是种文化。你感受到那文化实在是不同。台上跳舞,台下各干各的,喝啤酒聊天。有人看没人看的。跳舞纯粹是自娱。想到的是,只在陕北山村里大秧歌走场子,会发现那是自娱。是自个儿在快活,不是为要表演给人看。
录像里能看到许多细节,有趣。Jörg的表姐,伸手把
Jörg手里的啤酒瓶拿走,对他用手指指姚建。那意思是告诉Jörg,你得去跟姚建跳一场。Jörg笑了,走过去,弯腰鞠躬,左手背后,右手施邀请礼,古式儿的,邀姚建上场。响起的曲子是“
Earth Angel(地球天使)”,影片“Back to the
Future(回到未来)”的插曲。这是第三场舞。女婿和丈母娘跳一场,似乎这是规矩。
我们一帮国人,照例不跳。那天都坐在露天座聊天。我记得有两次站起来,走到台子那边,只看到在跳舞。还有两次,音乐吵闹。看到那舞是大群人无组合,都在乱蹦,迪士高吧。英力也在里面蹦。我觉得有趣,发少年狂,跑上去,跟着一起大蹦。为的参与,为的助兴。这让台上的人甚为兴奋,全都叫啊笑啊地鼓掌,跳得愈发激烈,如群魔乱舞。看录像发现,我实际跳得丑陋,把他们的节奏步子全给蹦乱了。
Bärbel两口子都喜欢跳。一逢到老歌,他们就上去。自己成对,或分别去拉别人组合。两人文文静静地跳,小步,三步,有规有矩,自有风度。特别是Jürgen,舞步挺雅。我见Jürgen邀玎玎跳。那是支著名的歌。歌声一起来,就好听。歌手Israel
Kamakawiwo Ole,粉丝叫他IZ,火奴鲁鲁土著,大胖子。他把两首歌混一起唱。专辑唱片上标明: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What A Wonderful World
(在那彩虹横空的地方/多么迷人的世界),用的两首歌的名字。IZ的声音迷人,低吟的时候有沙声,用土著的弹拨琴,带了风情,洒的满场夏威夷海水上的霞光。这是非常漂亮的两大段:
(出自“What a Wonderful World (多么迷人的世界)”)
Well I see trees of green and
Red roses too
I'll watch them bloom for me and you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Well I see skies of blue and I see clouds of white
And the brightness of day
I like the dark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Well I see trees of green and
Red roses too
I'll watch them bloom for me and you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Well I see skies of blue and I see clouds of white
And the brightness of day
I like the dark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The colors of the rainbow so pretty in the sky
Are also on the faces of people passing by
I see friends shaking hands
Saying how do you do
They're really saying, I, I love you
I hear babies cry and I watch them grow
They'll learn much more
Than we'll know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w)oohoorld
Are also on the faces of people passing by
I see friends shaking hands
Saying how do you do
They're really saying, I, I love you
I hear babies cry and I watch them grow
They'll learn much more
Than we'll know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w)oohoorld
和
(出自“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 (在那彩虹横空的地方)”)
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
Blue birds fly
And the dreams that you dreamed of
Dreams really do come true ooh ooooh
...
Oh 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 way up high
And the dream that you dare to, why oh why can't I, I hi-
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
Blue birds fly
And the dreams that you dreamed of
Dreams really do come true ooh ooooh
...
Oh 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 way up high
And the dream that you dare to, why oh why can't I, I hi-
这几段,呀,唱得深情优美,更带的风光旖旎,人心温馨,给世间充满友爱。Jürgen带着玎玎,两步一退,肩膀左伏左起。玎玎随着转,肩跟了起伏。两人嘴里都跟了歌在唱。我奇怪,这个玎玎,哪儿学的呀?
录像从89节到100多节,全是跳舞。玎玎几乎始终都在场上。说实在的,我这回是第一次见到玎玎跳舞。我才发现。啊呀,她可真能跳。那首“Dancing
Queen(跳舞女王)”,是年轻女孩们的歌。歌声一响起来,男孩们都跳下了台。台上剩四个女孩,玎玎,安妮,玛特琳和Aga,手拉起手,一齐跳,嘴里一齐大唱:
You are the dancing Queen, young and sweet, only seventeen
Dancing queen, feel the beat from the tambourine
Dancing queen, feel the beat from the tambourine
你是跳舞女王,你年方二八,年轻又漂亮
跳舞女王,你听到手鼓敲击的震响
跳舞女王,你听到手鼓敲击的震响
洋溢着按捺不住的那份儿青春快乐,叫你受到青春的感染,叫你感动。
我后来去问玎玎:“你一直跳,你就不累呀?”她说:“
累呀。我脚都跳抽筋了。我后来把鞋给甩了,只穿着袜子跳。我的婚礼裙太长,裙子是双层,特厚。腿上身上都是汗。”我说:“那你不下来?”玎玎说:“好多次,比如Jürgen,都是他们邀我跳。我觉得跟他们跳也挺好的。”
我说:“有些呀,比如看你跟安妮跳的那场,还有你跟Aga跳的那场,台上没人了,就你们倆。你干嘛不歇歇?”玎玎说:“哦,那两次例外。安妮听那曲子,她特喜欢,特别想上去跳。她去找她男朋友。可男朋友说那不是他的曲子,他不跳。安妮好可怜。我就说我陪你跳吧。Aga那场也是,她难过,说那曲子没人跟她跳。我就陪她吧。”
安妮那曲子是Leaving on a Jet
Plane,选的是老派抒情的唱法,慢,深情。男孩们不喜欢。他们要跳那种大吵大闹的。录像里,看玎玎安妮两人在台上,搂着挽着,摇着。大声跟着唱着。那歌优美的是副歌:
So kiss me and smile for me
Tell me that you'll wait for me
Hold me like you'll never let me go
'Cause I'm leaving on a jet plane
Don't know when I'll be back again
Oh babe I hate to go
Tell me that you'll wait for me
Hold me like you'll never let me go
'Cause I'm leaving on a jet plane
Don't know when I'll be back again
Oh babe I hate to go
两人大唱的就是这副歌。一边唱一边摇,竟像是一对恋人呢。看安妮,胖胖的,笑呵呵,很满足很享受,好快乐啊。玎玎真挺好。待人诚心诚意。人家能够快乐。自己也同样快乐。让我喜欢。
玎玎后来跟我说,他们那天一直到半夜,12点才走。临走忙了半天,帮着收拾了东西。剩的吃的全都装大盒,打包带走了。没有扔东西没有浪费。
记下玎玎的这场婚礼。愿玎玎Jörg他们幸福美满,一生快乐。
07.2011 Berlin
注:这篇文章,中间许多英文没有翻。原文,就那么放着,觉挺好。翻了就白了。也干扰阅读的流畅。几经犹豫,翻了又拿下来。最后选择只留英文。这只是份笔记,为自己留个记忆。于是这里多有得罪。诚心请求大家原谅理解。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