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面就是不汤的面。这种面有一大堆。
炒面是一种,炒面不汤。鸡蛋炒面、鸡丝炒面,肉丝炒面、牛肉炒面。河南人扁豆焖面,也不汤,但那不是炒,是蒸,焖蒸。
干面还一类,是拌面。不汤不炒,干拌。面煮了挑碗里,弄个什么汁儿,拌了吃。这一类有许多。北京炸酱拌,汆儿拌,芝麻酱拌,武汉热干面拌,西北油泼辣子面拌,上海葱油面拌,都这一路的“拌”。这些拌,啊呀,都喜欢。
干拌,该是百姓们的饭吧。拌料都便宜,根本不能算是个钱。还有的特点,快、省事简单。再加上好吃,霉体宣传用烂的套话:“深受广大劳动人民喜爱”。好做、好吃、便宜,这三条,也汪曾祺汪老,做菜所守。汪老,士人也,又持的三条,真劳动人民也。
网上说旧北京,人民吃面条,流行吃法花样18种:荤炸酱(放肉丁、鸡蛋)、素炸酱(放油条、茄子)、香椿拌、芝麻酱拌、臭豆腐、咸汤儿、盐水儿、氽儿、三合油、花椒油、鸡丝儿、折箩、杂合菜、肉汤、大骨汤、羊汤、烂肉面、肉片卤面。
这是北方,真的是穷,没东西吃。其中的几样,咸汤儿、盐水儿,就不是个东西,折箩、杂和菜,一听就穷吃食。折箩,是桌上倒一块儿的剩菜。只个汆儿什么的,听着好像好一点儿。
是妞子告我的“汆儿”。我从妞子那儿,学好多北京百姓弄的吃喝。这汆儿,就是一个。下锅面条,北方不浇头,没南方那些好东西,不蟹黄秃黄三虾爆鳝。北方百姓小民,平日里都骆驼祥子棒子面窝头棺材板儿大咸菜。倘能见点儿油花,就好饭。来不来,汆儿。不花钱,只花两个分钟。嘿,就没有像它那么又简单又好吃的。真是喜欢死了这个汆儿。
北京人的汆儿,其实该叫酱油汆儿。锅里放油,多粒花椒爆香。花椒捞出来。热油锅倒进酱油。这是在油煸酱油,或叫“烹”酱油。烹者,炸得滚起,起烟冒烟。看酱油满锅炸得冒泡泡,好了就,关火。这就是汆儿。注意火别太大,注意别糊了。
这烹酱油煎酱油的汆儿,太简单啦。你若是疑惑,不妨试了,去做个汆儿。挑碗光面,崴两勺汆儿拌上。嘿,你会惊讶,真的是好吃唉!
很小时候,我家小孩都知道,烹的酱油特香。那是爷爷,他早上吃煎荷包蛋,与别人不同。别人撒盐,他要酱油烹。酱油一进热油,小锅一声滋啦,呀,香味就蹿起来啦。爷爷那个荷包蛋,特香特好吃!
我们就叫唤:我也爷爷那样,要煎酱油的。可是煎酱油鸡蛋麻烦,保姆不太愿做。不像放盐煎,煎完一个接着再煎一个。煎酱油,做完一个得洗锅,不能直接煎下一个,那样锅会煎糊。
保姆做饭,爷爷不见去过问。但记得那次在爷爷家吃早饭,听到在说,烹酱油的煎蛋麻烦,要做一个洗一次锅。爷爷就跑厨房跟保姆说,你鸡蛋先一个个煎,然后放一块儿烹酱油,不就不要每一个都单独洗锅了吗。我那时小学生,坐那里听了笑。真简单,我怎么不去想到呢。
但是小时候,不知道北京老百姓有这烹酱油的汆儿。家里大人常常做宵夜。我也不睡,跟了吃。宵夜很简单,就是个下挂面,是熬夜,垫一下饥。但是没见家里做过汆儿。爷爷他们应该是不知道汆儿,父亲他们也不知道。我想主要是他们南人,这汆儿流行在胡同里的北方人家里边。街上饭铺小馆子不做,太便宜啦,卖不成钱。所以父亲没吃过。也就没能得到这份知识。我认定,父亲他们会觉得汆儿好吃,若是知道,应该就会做起来,会去经常的做吃。
父亲宵夜做最多,是在碗里放一小勺猪油,一点酱油一点葱花,一点味精胡椒。浇一勺滚水冲开,成高汤。面煮好,挑出放那汤里。这是海派做法,著名的本帮阳春面,非常好吃。我于今为省事,自己经常快速做吃,只简单两下,就弄碗阳春面。以为阳春面是最便宜好吃,上海最平民的吃食。
上海平民桌上,若高级点儿,就开洋葱油面。开洋就是干虾仁,葱油是许多葱熬成的油。但父亲那时宵夜,是困难时期,没干虾仁,油每月凭本一点点。不能这号奢侈的开洋葱油。而阳春面,只要一点猪油。不用票不凭本,拿钱能买到猪肉罐头,里面肉没两块,都白白的猪油,可以做好多碗阳春面。
炸酱面,也属拌面。是干的,没汤。
老北京炸酱面,还去讲究菜码。以为糟粕。当然,这么说,知道许多北京人会不干。这只是在说我个人感觉。他那菜码,都硬脆物,青萝卜丝胡萝卜丝豆芽青豆芹菜段白菜丝。面煮捞出,不光拌炸酱,还拌这些乱七八糟。这些乱七八糟,讲究的有八碟之多。把面条和炸酱的味道全给压了,嚼得满口嘎吱吱嘎吱吱,光在吃菜,就不是炸酱面了。要什么菜码,多余,喧宾夺主。坚定以为,直接炸酱拌,再什么不放,就足够了,就这样就最好吃。
父亲跟我同感。他喜欢炸酱面。从不菜码,只炸酱。非常决绝,连黄瓜丝都不要。
这炸酱面,北方各处都做,泛滥到韩国人都在做。是人人喜欢。同样,谁都不菜码,都只炸酱拌面。闹菜码的,还闹出八个碟子两个碗儿的,好像北京是独一份儿。
做炸酱有放肉丁的,放鸡蛋的,慈禧老佛爷,还八宝辣酱。那搁的东西可就复杂了。觉得放肉丁鸡蛋,就足够很好吃。放那么多东西,八宝什么的,可能又多余。我没吃过,井底没见识。所以可能妄评。
炸酱面好吃,在酱,在炸。父亲就会炸酱。我每次拌父亲做的酱吃炸酱面,酱就放多。他炸得特好吃,特香。父亲炸酱,用很多油。要文火慢熬。要不停搅动,防止糊底。这要耐心。感觉是熬得人都快老了,才能把酱给熬出来好吃的味道。
文革中物化探所扫地出京,百万庄没了落脚处。那时候,改开吧,父亲百万庄回不去,改住在了团结湖,后来又搬黄寺。父亲自己在家里,总聚一屋子他的学生。谈项目谈计划,谈化探采样扫面。中午了,一大堆人,得吃午饭。吃什么呢,就炸酱面。好吃,且吃得起。父亲亲自下厨,做一大锅炸酱。舍得放肉丁,舍得放油。人多地方小,大家站着。每人手捧一碗面,拌了炸酱,吃得一屋子吸溜声大作,风景殊为独特。
父母去世多年后,父亲学生每聚餐。大家忆当时,就会“谢老师给我们做炸酱面 ...,唉,好吃。”还见有说母亲,“李老师那次做炸八块 ...,”“那次李老师烧了八宝鸭 ...,唉,好吃。”母亲烧东西,就都复杂。她炸八块,要腌要浆要大油锅要跟碟儿椒盐儿。她八宝鸭子,鸭肚子塞糯米火腿冬菇好多东西,要用针线把鸭子肚皮缝起来,大烧大炸,场面可怕。好吃,但费工费时,还费钱。父亲不为,料想汪老,也不为。
北京人还一特色拌面,芝麻酱拌面。
老北京人芝麻酱,简称麻酱。“您只要有两勺麻酱,齐啦。”你就可以同院跟邻居去得意:“今儿晌豁,吾们麻酱拌面!”晌午,说成“晌豁”, 老北京说话得要带点儿舌头。两勺麻酱一搓盐,也就两分一分,嘿,就小民百姓一顿好饭!
芝麻酱早先,只小铺或合作社副食店卖。散的,放大缸里,拿小提子打。得自己拿碗。芝麻酱便宜哟,8分钱买半斤。但是要本儿。一直物资匮乏社会主义一天天好起来,百姓的便宜吃食,一直都限量供应。
做麻酱拌面,水把芝麻酱碗里澥开。要搅,使融合滑润。放盐。若有条件呢,剁点儿蒜泥,加水做成蒜水。齐活。面一煮好捞出来不带汤水,叫锅挑儿。锅挑儿面,浇麻酱汁儿,浇蒜汁儿,拌开了吃。就这么简单。真是挺好吃。你若有段儿黄瓜,切点儿丝,拌进去。也出味儿。
民国时,父亲北平上中学,手上攒两个奶奶给的零花,跑街上吃便宜小馆子。跟我说,他吃许多北京人小吃。吃炒面炒饼,吃肉末夹烧饼,也吃麻酱汁儿蒜汁儿拌面。他跟我说,奶奶抠门,不给他多钱。他手上只几个铜板,得算计着花。年老了,时常他还会想念芝麻酱面。中午吃饭,父亲会忽然说:我们还有芝麻酱吗?今天做一个芝麻酱拌面吧。
父亲说,他还爱去二荤铺。过去老北京有二荤铺。二荤,一荤肉,一荤下水。这是一种平民苍蝇馆儿。来客泛了阶级与出身,车夫行贩文人雅士都去。鲁迅去,梁实秋也去。梁实秋去的,还是个著名二荤铺,隆福寺的灶温。抗战前民国馆子,其实便宜。父亲喜欢二荤铺,是那儿卖下水菜,溜肝尖儿、爆腰花儿,一毛多。素菜只有几分钱。肉菜高级的比如坛子肉,稍贵,要一毛八,但不会到两块钱。“肉能给你十几块,”父亲回忆:“你点肉菜,还送你一碗高汤甩果,就是酱油蛋花汤。甩果就是蛋花。”。
砂锅居早先就是二荤铺。做火了,升成了饭庄。
二荤铺卖烂肉面。老舍《茶馆》,流氓打群架,经人说合,三十多人去铺子,每人吃碗烂肉面,就干戈化玉帛了,就不打了。
烂肉面,想着该是烂。烂糊糊的热热的,应该暖胃。想来味道不恶。说它“形如卤面,卤汁较淡,而不用肉片”,这是民俗学家金受申在《老北京的生活》里说的,可信。肉片是好肉切的,所以才“不用肉片”。烂肉面档次低,用杂碎肉,说是猪牛羊,或还驴狗,都碎块儿零杂,不成形,下脚料。只是烧得烂糊。
上海人也有烂烧,有名的是“肉丝烂糊白菜”。唉,好吃。简简单单,下饭。因为烂,吃得肠胃暖热舒服。肉丝烂糊叫“纽斯来勿”,必是得用正经的“纽斯”。上海人不北京人,不太懂忽悠。
烂,再加烫,就以为好吃。汪曾祺说他们家乡,就有说法:“一烫抵三鲜”。以为佐证。
梁实秋先生也说烂。他懂,知道烂面好吃。梁公文章《面条》其中一段,说蹄髈烂面 - 梁公把“蹄髈”写作“蹄膀”。这段精彩,要叫读者知道,不烦抄在这里:
有一阵子诗人尹石公,做过雅舍的房客。石老是扬州人,也颇喜欢吃面。有一天,他对我说:“李笁翁《闲情偶寄》,有一段话提到汤面,深获我心。他说味在汤里,而面索然寡味。应该是汤在面里,然后面才有味。我照此原则试验,已得初步成功。明日再试敬,请品尝。”第二天他果然市得小小蹄膀,细火炮烂,用那半锅稠汤下面,把汤耗干为度,蹄膀的精华乃全在面里
味在汤里,面索然寡味。汤烂在面里,面得实味。很有悟性。可入禅机。
说干拌面,百姓好吃食,说走题了,去说烂面。不过烂糊面也没汤,不能算汤面一类。这都是在说简单的、平民的、好吃的、便宜的饭食,倒也不太离谱。这类饭食,叫我喜欢,以为胜过吃鲍参燕翅。
四句:
葱油麻酱小家汆
锅挑香煎不费钱
但爱坊间干拌面
从来清素胜肥甘
04.2022.Berlin
n2023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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