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到了插队稍晚。知青的生存状况,已然好了太多。
也已经学会了,或做过了,基本上所有差不多的山里活计。譬如整背子背背子,扶犁耤地、拿粪、起圈、打场、连枷这些。关键的是,不饿肚,有吃上的了。知青饿肚,尤其是在下来那年,把人饿结实了。知道了人间,有一种悲惨境界,叫做“饿肚”。
西沟一道这几个庄子,派下来的北京知青,基本都老实的人民。守规矩,出着早工。早上黑黑,摸起身,山上干到天亮,才吃早饭。挣工分去队里口粮。知青都是一个人,而老乡有老小。更那时节,不断同学家里关系,招工调转离开。离开都大欢乐,刮风也似跑毬了。那是去吃公家粮,就都口粮不带。知青灶粮食便多。比起老乡,知青一满有吃上,都精粮食,玉米黄米小麦糜子这些。当然最多,还是小米。只是没油没肉。虽不肚饿,人终是馋。
一日出沟,路过红庄。有人呐喊,头顶听见在叫名字。抬头看,是许小年。瘦瘦根棍子似的,立在个硷畔上。红庄那时,没剩几个知青了,冬闲都跑北京探亲了。小年如何却没走。而今窑里只剩个他,一个人,在没头没脑地乱晃。
许小年和我同班。刚上中学时,他小不点儿。站队在小排头一侧。我那个班,还三个四个比我高大的。我只偏向些大排头。在学校,与小年同学还其他同班同学,寻常时上课文革时不上课,去做一通老三届茁壮成长。没留神何时,他怎么神经,闷声蹿起来。蹭蹭蹭往高长,刹车不住。迎风一晃,一下子人比我高。又瘦。就成了棍儿。可知人呐,也可能是男孩儿,会后发高人。开始不长,发育在沉睡。然后触动体内什么阀值,忽然苏醒,拔节疯长。
小年看我来,高兴。冬月冷清。说能有个人来,说就有个说上的。说咱俩一处好耍。于是就一同去他们窑。不出沟了。也不回万庄。窑里没别人,就他。那次就在他们庄,直住一天,抑或两天。不记了。
噢,天太冷了。大白天,两人都炕上,拥了被儿坐着。小年说起来。说我们看文学古典,尽生字。其实都熟字。其实没生字。其实咱们认得,还准确知道意思。甚至会自家作文使用。只是不知如何读音。他这说,我很认同。小时祖父家,有演义回本。木刻竖版,繁体字,薄的棉纸。小孩儿家为三国张飞赵云,不管不顾捧了看。读到俱是“发张角之棺戮尸枭首”,或“操问休咎皆不肯尽言”之类言语。嘴里去读时,变成“发张角之棺什么尸什么首”或“操问休什么皆不肯尽言”。戮枭咎,皆是不读。但戮尸、枭首、休咎,意思都懂。只不会读音。“咱们拿本古典,把读不出来的字,一个一个挑,查字典做笔记,认真不偷懒,”整个章回做完,必大有长进,小年跟我这么说。他提议:“咱俩一块儿,做一回红楼梦。章节通读,一个一个查字儿,”如何?他建议,是去做那梦。可能那时,窑里他只有个梦。
反正,小年就拿了梦出来,上下两册,抑或三册不全,缺一册。不记。两人做分工。我读,挑字。他字典。读音词义,记个小本上。
我捧了梦,找字。小年擎杆笔,拿新华字典。查字,记录。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读的一句“不觉飞觥限斝起来”,斝字不读。小年查,告诉说:“jiǎ,三声。”又去记:“青铜酒器。圆口三足,一耳。”又翻一回,读一句“临窗大炕上猩红洋罽”,罽这字,目瞪口呆,结构无暗示,完全不能借读。小年就查,说:“jì,四声。是毛毡。”两个人学到了一个这么复杂的字,像是钓条大鱼,很快乐收获。人越发的有了文化。炕上说有趣,说在长知识。
这个罽,是很后来,书不禁了,出书多了,读到也多了(很开心),就看到汪曾祺老也说了罽。汪老证罽,“是杂色的毛织品”,什么古书说的。并说那花纹,类似鳜鱼身上杂色斑点。说鳜鱼古为罽花鱼。后误为厥鱼,再加了鱼旁成鳜鱼,“桃花流水鳜鱼肥”。鳜音桂,大众弄成“桂鱼”。
两人做那梦。读下来,记不少。记得发晕。又见到多笔的字“堂前黼黻焕烟霞”。这查得费劲,竟是入个黹部,小年说:“念fǔfú,一三声一二声。”他夸,说这词儿很文化:“官礼服上黑白花纹。”这时就看到句子:“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我说,纺绩井臼,应该成语。里面那字,绞丝旁,右边责备的责。小年就查,说:“这字儿念jì,四声。”认真了,边记边告我:“绩,动词。捻搓棉麻成线。纺绩、绩麻,”又看一下字典:“这字还有一个意思,”继续念道:“功业、成果,例:成绩 ...”两人一下,都愣住了。忽然齐声大笑。直笑得炕上打滚儿,眼里泪花。
最后,我两个都同意,这汉字,很是古怪。它图画形状,有个奇异视觉现象:任何一个字,盯着看。盯看得足够久,会陌生,会忽然的完全不认识了。
那个时代,定义我辈一类,叫做知识的青年。青年必知识了,才符合这名称叫法。对知识,也没使劲说它不好,有少量是可以的,只是说太多了就反动。革命教导“知识越多越反动”,所以知道,知识青年,第一得知识,第二得少量。知识多多少才反动,尺度规定并不明确。这是种灰色把控,让人敢去对知识悄悄带了些不声张的喜爱。
这件故事,过去了半个世纪。又见小年时,是他来。在我这儿住了两天。两人说起许多过去。忽然想起来查字这段儿。问他当时我们炕上,那梦做了一天,没做完,怎么停了呢。他说是做一天还两天,不记。为什么停了,也忘了。记的小本本,早不见了。是哎,那些个岁月,已经不再。那时的那些个我们,青春总被,雨打风吹去啦。
小年来,睡那房间,两面有三扇大窗,朝东朝南。没装窗帘。一张双人大床,可睡“大”字。清晨柏林阳光灿烂雄壮,致他完全不能安睡。我临时胡乱弄卷报纸,凑合胶带贴满,将大窗遮定。用的都些本地华文报纸,上面满满的中国字。贴完那景象,哈呀,竟赫然的山里人报纸糊墙,显一派河庄坪公社干部们窑洞里的旧日时光。于是开心,推小年睡进去,让他回首穿越一回,感受或是重温,延安时的插队气象。
这墙贴带字儿的报纸,记忆里存的有这印象。是快过年。碰巧,跟小年一路,一起出延安探亲回家。
也是出沟,路过红庄。小年上头硷畔唤我。说是他今天也想回北京,咱俩可一搭走。说他队里请好假了。说是不忙走,快些上来,米士祥家叫上来吃饸饹来。饸饹羊肉荞面的,可好东西。
米士祥是红庄老书记,可好老汉来咧。那跟我又不认识,只知是北京知青,万庄的。就招呼让来家吃羊肉饸饹:“俄叫小年把你喊上来!不忙走些,吃羊肉饸饹来。哎,叫个谁家?哦,是叫个谢家!好!好!则,回窑来!回窑来!”进窑里,听的一叠声:“则上炕来!上炕来!”唉,陕北老乡,这方水土,些实诚的好人哎。
就老书记,小年,和我,都叫上炕,盘腿坐定。等吃。灶前些女人婆姨。西沟里余家沟知青,有王克明王同学,记录这文化现象:男人等在炕上,“尽情拉话,不理会炕下婆姨忙碌”。
坐那窑,看墙上炕围一圈,就是糊的带字儿报纸。一如小年柏林睡房贴报纸。张望一回,都伟大题目:“越南人民必定打败美帝”,“毛主席给世界人民指明幸福方向”,“活学活用毛选种田为革命”。显然是老书记,有的好思想好文化。乡里并不家家糊墙报纸,没那许多报纸。
老书记的婆姨,好老婆儿来。搬来食盘,摆到炕上。盘里些辣子葱韭小碟,还小碗自家酸酱,洋柿子捣的糊糊子。洋柿子就是西红柿,陕北叫法。食盘长方,木制,有边框。漆红,绘的花鸟。王同学克明,好考证。“好”这里须读四声。告我陕北食盘古老。说东汉孟光举案齐眉,便是举此物,而非举的案桌。说这长方“有足曰案,无足曰盘”。内蒙那儿是案,木盘底有折角足。又北地闭塞,致古风许多遗存,说这遗存现象宝贵。王同学很努力,后来作大书,查陕北方言里的古意,作百项千项考据。成的专门学者。
我万庄出来,已经吃过。因快过年,家家高低有的些肉。听我要探亲回家,就都来邀。庄里吃过两顿。走那天,庄里又吃一气。马楞儿家,毛喜发家,都些羊肉腥汤臊子饸饹。现遇这红庄老书记又请。知道吃不下了,嘴里连说:“谢谢,谢谢!万庄吃过了!吃不下了!”可还是坐到了炕上。那心思很不健康,大山里教给下的:好吃食,命数叫赶上的唉。碰到不易!快不敢误下,误一回少一回呢。
老书记家羊汤饸饹,果然与别家不同,羊汤羊肉都特别香,真好吃。不合吃了一碗,添了一碗。
感谢了告辞出来。小年去拿些什物。两人出沟。肚里就有不适。走到河庄坪,人难受。是吃太撑了。过兰家坪,人不行了,要死要活。嘴里大冒酸水,吐不出来。后悔呀,人发誓,赌天咒地,说是以后再饿死,绝不吃撑。
我跟小年哭腔:“难受不行了。”小年说:“吐,吐出来就好了。”我说吐不出来,我要死了,你们老书记真是害人呐。小年焦急:“还顾上胡扯。你两个指头往喉咙里探探呢,看能不能催吐。”我去试,不济事。小年乱转,捡根树枝:“我给你捅捅。”但他害怕,呕吐若喷薄而出,会是全身挂彩,须是气味不妙。他使劲捋袖子,大冬天,白晃晃伸出来一根胳臂。两人站好,相对了,隔数尺,都前探了颈子。我大张口。他白白一只臂,远远探着,伸的树枝,小心去捅。那画面生动,想到是齐白石,画两只小鸡,在争一根虫。
这时路上,走来三个兵。一男两女。看到两只小鸡争虫,问你们这是在做甚。答:“我们吃饱了撑的。”女兵梳两只辫,说话声音好听:“什么吃饱了撑的?”我哭丧了:“是我,我是真吃饱了撑的!”搞清原委,他们都笑。这些知识青年广阔天地,尽些胡来。哎呀,这并不胡来,这是不同命数。你们兵们吃的皇粮,不懂知青。我们是给饿怕了呀,再不敢错过吃喝机会哟。一遇吃食,人就失控啦。我们福气,遇到救星。这三个人卫生兵,带的医箱。就拿药出来。不记何药,总消食消胀舒胃一类罢。我们就把兵们好一通感谢感动,说是人民子弟兵,说是救了人民性命。
到了晚些,肚子才慢慢消缓。人感觉这回,确实是给吃伤了。有了绝不能再吃撑的先进思想。
那时延安出走,先得坐长途汽车到铜川。延安长途汽车一天只有一趟。清早6点发车。开一天,下午到铜川。赶稍晚,有一趟去西安的闷罐子载客货车。
我们那日出走得晚,必得在延安过一夜。第二天清早去坐长途车。而今忆起来,奇怪我们两个那晚,延安城里哪儿过的夜呢。熟人?朋友?知青办?不记了。哪儿都可能去过夜,就是不会去旅馆。
很早很早,我有的经验,不是很好。是刚刚到延安。夏天的事儿。有次怎么天晚了,给耽搁在延安城,沟里没能走回去。人傻乎乎,不知天地高厚,竟是要去看旅馆。
其实也没故意去找旅馆。是没头苍蝇,街上找看哪儿能睡觉。看见旅馆,没心没肺,就走进去。那是第一次,只是看一下的心思。那时延安很破。街上旅馆,还其它商店,都小破,都门板房铺板房。铺板都暗红陈旧。旧时客店商店那种。
走进的一家。进去大屋空空,一柜台,还什么。去打问宿夜睡觉,答曰:楼上。叫我抬头。看到那屋中央,天花板开个方洞,阔可一人。伙计样店小二问我:“住么?”就端过来一个木头梯子,搭到洞上。他手扶了,示意爬梯上楼。我爬上去。脸甫一露出地面,震撼。挤的几只人的脚底板,碰到了鼻尖。转一下头,围四面一周,都大脚丫子。整个地板,是一通铺。脚朝方洞人呈放射状,躺地上一圈。夏天和衣,十几男女杂卧,许多气味。看见个女孩,是女人。奶子雪白坐那里,敞怀奶孩子。
我赶紧爬下来。眼睛里脚掌,老茧鸡眼脚皮。仓惶跑出来,感觉那种样式儿,有些极致。人还不是太能够适应。
自此,就不去再碰。走哪里,都不旅馆。有钱没钱,问也不问。就是呀,有钱拿去买肉粉汤吃,比什么不强!就都饭馆饭铺车站长椅,坐哪儿一宿。记得还什么小学校,看放假没人,跑人家教室拼4张课桌,睡的一晚。学者王同学克明则说,他们是单位院子里找卡车,空车带帆布蓬那种。几个知青小子,高家庄打枪的不要,悄悄爬进去,消受一夜。这心思,就聪明才智。待后来,我那西沟山路熟识了。走城回来再晚,月亮星星着,腿儿了走下夜,也得回庄,定是要去睡自家炕上,方得安稳。
我不记那次与小年,如何延安过的夜。但记得与他西安,坐半夜饭馆。小年是回京,等2点还是4点四川开来的过路快车。我要7点去蓝田长途汽车,那时父母迁去了蓝田。深夜,两人呆个车站小馆,通宵营业那种。店伙计过来催,叫说吃完赶快走人。我们没法走人。外面湿淋淋,淅沥淅沥。那些小雨,且在想着怎样变成雪。我们就每人再去要一碗馄饨,不吃,桌上放着,买能够那里坐着。店里其实没人,更没站了等座的。睏不行,但你不好放肆去枕桌子睡觉。坚持哈欠了,直坐相对,说咸淡的话,表明在就餐。曾戏改苏学士,叫做:夜来车站欲还乡。坐小铺,不喝汤。相对无言,睏得泪多行。只两句。
唉,探亲回家,路上总会些周折。但那次,两人其实无事,都各自顺利到家。
小年后来美国,学经济。成大学者。许多伟大见解。《人物》说其“市场派原教旨主义者”。他西沟红庄,经到穷苦底层。看自由自留,救农人讨一口活路。去偏执不移,挺市场,吁解绑自由,反对政府干预。去赞哈耶克,去望珠穆朗玛峰,去挑战凯恩斯。小年讲给我故事,2016年他登了非洲最高,乞力马扎罗山。那座炎炎赤道,峰顶皑皑冰雪的山,给人认知上的悖反。站那峰顶,人感慨了:“珠穆朗玛峰比乞力马扎罗山高太多啦。”坐柏林沙发,他告我计划,写书。此生去专注一件,写一本经济学上具意义的书。他存的心思,这世上再任怎样,再不去张它。自己另外的mission。自己只去专心静心。
住这里时,我做西式早餐。见他能稀起司软起司,能生鱼生火腿。煎蛋要溏心。每天必须带皮啃一个苹果。然后地板上仰卧起坐。牙膏则必须Sensodyne。很有的一种活法。以为他那大书,必能遂愿,写完成功。
先前小年其实来过。还拉了去一回馆子。我山里呆过,呆柏林就很土,该叫做柏林土人。呆数十年,也无档次品位。不鲍参燕翅,不鱼子松露鹅肝生蠔。街上都是匆匆,经常只小吃快餐,几不去酒店饭馆里坐着。一直乡人眼光,超市去看猪牛鱼蛋,都已经百姓们大好吃食,比万庄沟里天上地下。就乐陶陶,感恩知足。自己爱做,每日烧两顿吃喝,快乐事。柏林馆子名堂名目,严重缺乏知识。小年来,想是地主,得出去一顿才合道理。单知道德国猪肘,可概括日耳曼野蛮饮食。就找了一个馆子百年,柏林人的介绍,说是精彩,说是要事前预定座位。去时果然坐满满。柜台报了订餐姓名才得到的座位。
百年馆子,吃了一过。平平,中规中矩。不感觉味道怎样特美。猪肘白煮,给一人点了一个。上来时,肘子柚子般巨大,果然野蛮。小年被震撼了,抱歉笑了对我说:这大个玩意儿,他的那份儿,他只能切一点点吃。这非常斯文,是可以走近林妹妹宝姐姐。想到当年,他拉我进的就是那个梦。两人就合吃一个肘子。另一个打包带了回来。
那时妹子妞子正在这里。她见白煮猪肘,说冰箱有糟卤,她把猪肘切片,入糟卤浸制。味道竟是极美。瓶装糟卤中国货上海产。妞子跟我去亚洲店,她有知识,货架上拿的。
唉,河庄坪西沟。这知青几个,在那山里背麦谷柴草,走那羊踏的硬路。那时不曾料到过,会去摇身一变后来学者。噫,这是非正常时代,大家各自挣扎各自透气各自对内心顽固不化,做的恪守,真不是件容易事。就都到各自记忆,不干主旋,荒腔走板存了些胡乱的故事。
05.2022.Ber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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