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场

从住处往南,过俾斯麦大街,到魏玛道夫商业步行区。再走两条小街,就到了卡尔-奥古斯特广场(Karl-August-Platz)。
说是广场,它小小的,根本不“广”,几个篮球场那么大吧。德文Platz是英文的place,通常译成广场,本意是块地儿,地片儿的意思。中文不好直用这词儿,不能说奥古斯特地块儿。小广场南部立个基督堂。尖顶,小钟楼。红砖净墙,无花饰无浮雕,无立塑无圆雕,素面朝天一无妆扮,表情严肃。没见有飞卷飞扶壁什么的,但它有扶壁垛,有园尖高窗,嵌画儿的彩玻璃,这样式该算新哥特式儿罢。网上查过一回,这教堂正名圣三一堂,是1890年的老物件了,中国那时候老佛爷和光绪主子正坐朝呢。二战把这堂给毁了,只钟塔楼没倒。五几年重修,修得规规矩矩。你看着它,想到什么寡欲的修士,立那儿百年,不苟言笑。孜孜告诫你修行,做那件辛苦的功课。人会不好意思,会收了轻佻,变得正经起来。
每逢周末,这小广场上有集。集上许多摊位,卖菜卖水果,卖花,卖鱼卖肉,卖熟食,卖各种面包各种奶酪。搭得两绺宽布棚子,人挤挤的,在两排棚子中间走看。姚建周末经常去那里买菜。菜我不知道到底能便宜多少,但新鲜是肯定的。姚建去那儿买菜,若我在,一定陪着。是个去散步的好理由,叫做“我们一块儿出去走走吧。”
集市里卖奶酪的,卖鱼卖肉的,一般都是用改装厢车。一个包厢车,拆下一面护板,里面安的玻璃柜台,台后面站卖货人。灯光照的明亮。是一完整小店。里面卖各种自制品,卖自家制的奶酪,各种奶酪拌的沙拉,自家腌制酸制的鱼片鱼块,自家烧制熏制的熟肉火腿。若在个厢车柜前,有主妇们老头老太们排个短短队,有两三个售货人在忙乎。就可以肯定,那家的东西不错,会是好味道。你不妨去排队,管它奶酪生鱼熏肉,随便买点儿什么尝尝,会得些见识经历。
卖菜的却都是摆摊,木板儿搭的摊子。一个木板摊上,摆了二十几个小木桶,老式,箍着白铁的桶箍。里面是各种泡橄榄,腌的浸的渍的,黑的绿的灰的,黄绿的褐绿的。撒的辣椒,红红的碎末,醸的奶酪,白白的馅芯。桶上插着小牌子,小牌子上标着希腊式土耳其式还什么式。卖橄榄的姑娘俊俏,一头栗发。看我站下看小牌子,迎上来笑了问我:“您想买什么橄榄么?”我赶紧笑了说:“看看,看看。”看看,是我在集上的主要动作。
在德国,卖菜卖果子的是土耳其人是意大利人。土耳其人卖菜吆喝。都是壮汉,浓眉大眼,满下巴黑胡茬,倒退三百年,该是拿弯刀的土耳其苏丹士兵,现在却吆喝卖菜卖果子:哎--,柑橘哎--,三块钱三块钱三块钱三块钱啦!句句响亮,高低抑扬,有慢拍快拍,有实声虚声。北京吆喝有唱调儿,他这吆喝不带调儿。是无彩的黑白水墨。
这个集上却有德国人卖菜。有一德国菜摊,摊主是个老头。人笑嘻嘻的。姚建是他熟客,菜几乎是老到他那儿去买。我看着他老给姚建减个价,或搭俩萝卜什么的。老头儿摊上多是白菜萝卜大陆菜,没见怎么有细贵菜。但有次见老头摊上有Pfifferling,中文鸡油菌。那菌小朵小伞,长杆儿,橘杏样的鹅黄,如鸡油颜色。它是野生菌,长德国森林里边儿,人工种不成,所以就贵。我们从没买过。老头看到姚建,指了菌子特意招呼说:“就这一堆,您xx欧都拿走吧。”姚建回头问我:“要了吧?”多少欧我忘了,只记姚建告我说特便宜,挺值。
我记以前哪儿见过,说这菌可烧奶汁。那天往回走,我们都快乐,为有碗好吃喝。菌子兴冲冲拿回来,走奶汁的路数。洗净粗切,用橄榄油,滑炒出香,撒盐,放芝士放牛奶,滚过后略烧,勾浓芡,著汤钵盛出。那钵菌汁浓稠,光滑的玉色浇头,出露的杏色的菌。那种黄白颜色,气质高贵,透一种清素美丽,很有情调。又拿锅另煮通心粉。菌汁儿拿来浇面拌面。这浇汁面鲜美,吃起来口里舒服肚里舒服。菌肉滑嫩,带一股特别的清香,是过去没有尝到过的。
在集市里散步时,姚建东张西望,看菜,看价码牌,出手买菜买果子。我东张西望,跟了走,看菜看人,看卖菜的,看买菜的。集市上转过来半圈,在个角儿上,有一阵儿会有个卖烤鸡的,那是最爱。卖烤鸡的是个汉子,牛仔靴牛仔裤。他这生活做得三心二意,有时来,有时又没了影儿。逢集若见他来,我便快活。每次到集上,都惦记着他,带了点儿焦灼企盼,像是在和情人约会。我喜欢看他一人高的烤鸡柜。油渍的大玻璃门,里面转多排鸡胖胖,一只只烤焦焦黄黄,肉肉的好看。这把人革命意志弄得薄弱,必想要来一只。后来人在进步,可以只买半只。见那汉子用个纸袋,把烤鸡热热叉到袋子里,是件惬意事。我但提鸡在手,便没了买菜的心思。一心回家吃鸡。但人敬心敬业,继续在菜场里跟了乱转,压住催人回家的心,显那胸怀宽广,直到买菜活动胜利结束。烤鸡金黄回家放大盘,人安坐了,两手擎了刀叉,那是人生什么景象!德国烤鸡,肉嫩多汁,皮焦香,耐嚼,嚼出咸鲜,配面包。奇怪如何让人吃不厌。
这集市是我们的报春器。一冬天天都黑黑,阴冷湿雪,夜显得特别长,人好像就没有对白天的印象。我们早已惯于长夜,浑浑噩噩,闭着心里的眼睛,在这世间瞎走。忽然有一天,看摊子上卖大把枝条,枝条深绿绛紫,上面缀满绒绒的骨朵,满把蓬蓬勃勃,满把山野间破土新生的气息。像无声的春雷,给心里一震:呀!春天到了呢。人如惊蛰初醒。忙抬头看四周时,街边的草树,都跟了作响应,透来大片看不见的新绿。湿湿的空气更绿得清新。天觉得在亮开。春天悄无声息的,真的来了。
这集市带我们,迎来花开的春,迎来花繁的夏。夏日里,集市上卖花的摊子有好几个。摊子上有各色的花,有成把的,有扎束的,有盆栽的。我在卖花摊前不流连,我只有郁金香野百合黄菊玫瑰的浅知识。这里许多花都叫不上名字。人家也不标花名,只标每把每盆多少钱。好像花名是常识,不知道有我这花盲。姚建女人,对花比男人爱许多。跟我叨唠,这花那花的。但花不是吃食,不容易进到脑子里,就都没太记住。只看人们扎花有趣。他们不光扎进花,还扎进大草大叶,扎进有形状的弯曲的青绿枝条,搭上松果松塔,干枝干叶。大花间杂着蓬蓬的碎花。扎得出情趣,知道那是文化。
有天在个菜摊边看到卖花。是一个折叠小桌,细高。铺了深蓝的布,布蓝得像云南蜡染。布上摊一堆堆碎碎的紫色。那是一把把草,紫色小花碎碎的瓣。远处闻到香。这是lavender,德文是Lavendel,薰衣草。这摊子以前从来没见过。卖薰衣草的是个纤细男人。无髭无须,白面红唇。瘦得摇摇晃晃,侧像很单很薄。想到纸人,想到玉树临风临风欲倒。想到也许我们就在梦幻世界,没准儿这真是个纸人呢。纸人头上戴顶黑呢礼帽,黑西服黑皮料坎肩,面料考究,薄薄的闪亮。手势挺娘,说话温柔,动作女人气,绝对反串的坤角旦角。他对男顾客女顾客都一视同仁,都依依呀呀。让人怀疑是同性恋双性恋。柏林林子大,冒出这么个香艳男人,偏卖这么个香艳花,绝配。女人多喜欢这式儿的二尾。女人有时让男人琢磨不透。姚建喜欢上了,说是要买他一把草。我笑她说:哎呀,拉倒吧你。
我们不常买花。有时姚建买,都是小盆花。拿回来家养,看它花开长久。养高兴了,却又拿去送人。在集上,我们看时髦人,抱大捧鲜花回家,多是浪漫男女,在憧憬浪漫人生。那心境常有年龄段的特征。我们已然人物磨得老旧,已不易憧憬。在这集市上我们只买菜,买无情趣的土豆萝卜大白菜。再买作料,作料也只是个葱蒜。
作料在集市上有专门摊子。洋人烹调的作料另有一套,罗勒,牛至,莳萝,迷迭香,百里香,鼠尾草之类,名字多甚奇怪。我对这些调料的中文名字生疑心,罗勒牛至什么的不是汉文,应该是译音。可是罗勒英文是basil(德文Basilikum),牛至是oregano,莳萝dill,迷迭香rosemary,都和发音差得太远。就又想到,该不会是古时从西域东域什么域传过来,是那儿什么词儿的译音词。古时候就已经音译过一回了。
这里呆久了,也学做得几样西菜,也用过这些洋式儿作料。但我还是喜欢中餐,喜欢用我的葱姜蒜,用花椒泡椒桂皮八角,用酱用醋,用酱油黄酒豆豉豆瓣。虽然我不去集上买它的洋作料,也不买橄榄,不买奶酪沙拉,不买酸鱼腌肉,只买土豆萝卜大白菜,但我还是喜欢去集上逛,去东张西望,总有新趣。上次回来,就见个新来的摊子。一个意大利小伙儿,卖威尼托出的干红,卖帕尔玛的火腿。白桌布铺的长桌,长桌上小盘,小盘里火腿切薄薄火红大片。你叉片火腿,放口中慢嚼,仔细帕尔玛火腿的那种鲜美,它叫你难忘。那当然,帕尔玛火腿是火腿之最,这世间无腿可匹。意大利小伙喃喃地,拿笔要我留北京的地址电话,又写给我他的地址电话。他一脸诚恳,说他就想着要到北京去卖他的威尼托干红和帕尔玛火腿:“希望咱们能联系,”他说。
这次回来,又逢到个周末早上。爬起来,见窗户洞开。窗外蓝天清风,阳光明亮。姚建在煮咖啡,回过头来对我说:一会儿,咱们去菜场吧。我欣然响应:好呀,我们去菜场吧。
 
11.2012. Ber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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