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萝卜我喜欢。做好了很好吃。又都说它有这个素那个素,于身体有益。且又不论国外还是国内,各超市都卖得便宜。该是很好平民的健康的食品。
我做胡萝卜其实简单,就是个切丝儿炒。
胡萝卜削皮切丝,是切细丝。再弄点儿葱花。这准备就算完了。
锅里放油煸葱花。中火。放胡萝卜丝。炒。完了。
但我这炒,讲究。中间两三次,每次少量,烹酱油烹料酒。一般我料酒用黄酒,花雕加饭,或上海黄酒。我一直炒,炒到胡萝卜丝深了颜色,完全软下来,才出锅装盘。
你看这炒,过程真简单,就是个炒。别人也炒。我炒,只一点根本上的不同。就是时间长。为要把胡萝卜里的水分全都给炒出来。中间多次少量,黄酒酱油,为的是入味。大概这算是那么一点儿新意思吧。且这菜省钱,过程简单省事。大致符合汪曾祺老做菜原则。汪老说做菜:“一要有点新意,二要省钱,三要省事”。
炒出来胡萝卜丝,深色红亮。盛盘子里,汪油不汪卤。胡萝卜本身出水不多,炒时也没加水,故无汁无卤。汪出来的油,只一点点。是透明的黄橙色,很好看。大概胡萝卜里什么红什么素炒油里去了罢。
这份胡萝卜丝,因为炒透炒软,带了一种温和的甜。该算是甜咸口。炒时不放糖,它这甜,是胡萝卜里的自然甜。吃嘴里很是舒服。若炒时更放辣椒,就成了一种咸的甜辣口。也非常好吃。
中国菜口味,多是酸辣、甜酸、甜咸。这甜辣,也一种特色口味。甜咸甜辣都好吃,特点都是特别下饭。我的这份胡萝卜丝炒出来,就非常下饭。我总是盛上一大碗热腾腾白米饭,上面盖厚厚一层油香油红的炒胡萝卜丝。放了筷子改用勺。嘿,大勺胡萝卜丝儿拌米饭,吃得痛快!一碗饭没几口就吃光了。心中意犹未尽,想着得去添一碗。
那时我正去了趟美国。住马里兰大学史砚华教授那儿。这史教授早年知青,陕北大山里和我一个庄子插队。来美国学成了量子光学专家。我在他那儿呆两个多月。给史教授著书“双光子量子光学”的译稿作校对。那本书在他的量子光学界有名气。
我就在那儿,炒这胡萝卜丝儿。炒得他们吱儿喳儿大叫,说好吃。
住那里有时还来访客。这炒胡萝卜丝,来人都赞。最爱它的,当属史教授的一位伯父(抑或姨父?待考),是台湾来美多年教授。教授吃了感觉太好。央我单炒一份给他。回家他分装小盒,开车各处寻亲友,把炒胡萝卜丝作礼品赠送,不亦忙乎。这故事让我大乐。
但这菜有的毛病,是要切丝儿。胡萝卜实硬,须刀硬刀快。我失于刀功。胡萝卜又都细,不粗,颇觉切细丝不易。炒一盘,要切多根。很费力气。一人在家时发懒,便轻易不做。
到了北京,在父亲那里,我愿意炒了。这是因为小张。小张四十多岁吧,是父亲家保姆。来自西北,甘肃天水,说一口没人懂的地方话。我却发现,那方言与延安榆林相似,听懂不难。西北人食面,故小张擅白案,天天一门心思想揉面发面。那些个扯面揪面抻面手擀,烙饼花卷包子饺子,皆轻松轻易之事。她切胡萝卜丝一点不犯难。铛铛铛只一会儿,可切出堆尖一大盘。抬起头,笑吟吟看了我:“大蝈蝈,够不够?”她叫我“大哥哥”,嘴里发声是“大蝈蝈”。她切丝能很细,且长短一致,让人叹气。
这次在柏林逢到立春。勾起卷饼咬春的心思。便做几样炒菜,炒豆芽、炒青菜、炒粉丝、炒冬笋肉丝。当然还炒了胡萝卜丝。都是丝,为的卷饼。邀几对朋友过来吃丝。胡萝卜丝摆一桌菜中,并不显眼。结果没吃两下,竟都说“你这胡萝卜丝真好吃”。还有问“你这胡萝卜丝怎么炒的”。其它菜没吃完,胡萝卜丝早吃光光。可见若味道好,终不会埋没。
炒胡萝卜丝还有一人特喜欢,是家里姑姑。父亲只有一个妹妹,因而我便只有一个姑姑。姑姑年轻时教授家千金,家境优裕不虑吃穿,却离家出走,投身革命,说是去唤醒劳工启蒙大众。后来那革命成功,她通英语,被长年派驻国外。值文革召回,接受知识人思想改造。
中国有的一类人,不是为翻身才闹革命。姑姑的圈子,多这样人,李锐李普许良英还什么人,一批知识人“老干部”。
很早,姑姑夫君病故后,她剩一人在北京。外交部哪儿的宿舍高楼,分她一套单元房。很长时间,她都独自住着,儿女不在身边。现年纪已经90多岁了。
那会儿我家习惯,逢周日,子女都聚父亲那里。大家一齐动手做菜,全家热闹一顿。父亲就邀姑姑来聚。老太太没车没钱,又不会走公交。父亲就要车去接她。姑姑到父亲那儿,和哥哥聚了说话。又人多热闹,更还许多好吃的。所以每次,她都盼着来过周末。
姑姑头一次吃我炒胡萝卜丝,叫说好吃。以后每次来,一进门,她问:“今天炒胡萝卜丝吗?”胡萝卜丝父亲也喜欢。所以周末,我必炒这胡萝卜丝。姑姑临走,大家给装餐盒,带菜回去。姑姑不会做菜。她家小保姆什么小地方乡里进城,不大会城里人饭食。带菜回去,姑姑便能快乐两天。装菜时,姑姑会记着说:“给我装点儿胡萝卜丝儿。”如果胡萝卜丝吃光了,我就央小张再切一盘,专给炒了带走。回去姑姑会跟她的小保姆一起分享:“我和小孙一块儿吃,她喜欢吃我从这儿带回去的好吃的,”姑姑笑眯眯的,语调得意。小孙就是她那个小保姆。
每次聚会,待下午临别,我便看着姑姑,桌边坐着,拿筷子夹胡萝卜丝。她把胡萝卜丝夹进餐盒。盖好盒盖,仔细套上塑料袋子,放入包包。她将包包扣好,像完成了个事情。看了我,开心说道:“谢谢!”我看着她笑,心里快乐。
我这炒法,不是人人都以为然。我家妹子妞子,善厨事。她就很义愤填膺,说不就炒个胡萝卜丝嘛,怎么炒个没完没了。什么了不得!有次聚会,她忍无可忍,挺身而出大义凛然:“今天胡萝卜丝我来炒。”她热油炒。淋些醋,激发香气。放些生抽,快速翻炒至断生。不放水,只炒短时。胡萝卜丝儿里的水不出透,故意带自家水分。吃口脆,清爽,也很下饭。大家纷纷都夸,说好吃。我也去吃,以为的确好吃。显然的另一路子。可见,凡事不可认定自家好。诸位亦不必按我这炒法。各种路数都会出彩。留心看别人,以为人能长进。
写了四句,胡说清平:
民女细切不费时
油香漫炒入红丝
无奇百姓清平菜
一向清平可入诗
02.2018. Berlin
n2022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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