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

纽伦堡的那座办公楼很怪,几十层的圆柱形高楼,全部钢和玻璃的结构。它立在茫茫一片低矮的小楼当中,小楼房的式样都老旧无奇。办公楼像是个巨人立在小人国里。于是它太高大,太摩登,把尺寸弄得太不成比例,叫人不舒服。这真让人奇怪,摩登高楼不符合德国人在建筑上普遍的怀旧情绪,怎么在这儿会盖出这种楼来。
那一天的晚上,我没回住所,独自一个人留在办公室做事情。
办公室在这座楼的二十层。半面墙是大玻璃窗,可以望很远。我喜欢站在窗前,看外面幽蓝的夜,看下面熙攘的灯火。街道两旁的那些灯,在近处时颗颗鲜亮,到远处就晕成了一片。五颜六色的灯铺得极远。在地平线尽头,灯火朦胧着,渗到暗红的落霞里去了。
坐在电脑前,开始是忙,后来浮躁起来。我抬头看看大窗,外面一片明亮。月亮还没升起来,但人已经感到了月的光辉。
我想我得找点儿音乐了,这间办公室里太静。
推开椅子站起来,我在房间里满世界找音乐盘,后悔没有把我那一堆钢琴盘带在身上。
后来在抽屉里翻出来两张周华健的歌曲盘。还有一张邓丽君的光碟。周华健的光盘是在北京时朋友推荐我买的。扔在那里从来没有听过。记得买的时候朋友介绍说,这华仔是四大天王之一。你们这些老派人士,要了解流行歌曲,斯人斯曲不可不听。当时也只是为顺了朋友,随便地买了两张盘。
我实际上已经十分的落伍,满脑子传统和保守的偏见,受不了那些新潮现代。看迈克杰克逊在台上用手捂着自己的裤裆边唱边抖,觉得很不好消化。所以流行歌就没怎么认真听过。那张邓丽君的光碟怎么来的,则已无从知晓了。
看看再找不到别的音乐盘,我就把周华健塞进光碟机,从第一首开始听。曲子非常耳熟,甚至歌词都那么熟悉,若干句子竟能跟着唱出来。我是在哪儿会了这些新潮的歌曲的呢?
我敲着键盘,听着那些歌子。后来记起来了,应该是从奎奎那儿听来的。
十几年前了,太太在柏林西门子城做过一个极小的饭馆。小月在饭馆里打工做跑堂。她是个苗条儿利索的女孩儿。在柏林工大读经济。上午她到大学去听课,下午和晚上在饭馆里。跑前跑后忙这忙那,人总是快快活活的。
后来我就看到了奎奎,一个乖乖的小伙儿,两耳有点儿园,双唇有点儿厚。小月去给客人上菜,奎奎就去帮忙收盘子摆桌子。小月在酒台打啤酒,奎奎就去帮忙拿布巾擦酒杯。饭馆静下来的时候,奎奎就唱歌:
“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留下来陪你每个春夏秋冬。”
他不放高声,但唱得有滋有味儿。看有时奎奎闭了眼,脸上挂了憨笑,手上拿着布巾和擦好的高脚杯,唱得忘情。小月就朝我们大家做鬼脸,显然她很喜欢听那些歌儿。我不识周华健其名,只觉得奎奎唱的歌儿好听。听得多了,这些有趣味的调子和句子一不留神就给存到脑子里了。
后来好像隐约听到奎奎家里自有主张,给他在国内相定了亲,要他听从家里安排。还把人弄到柏林来,让奎奎认识相处,希望奎奎能随了家里的愿望。但奎奎还是来找小月,给她唱周华健:
“请你相信我,再不用多久,我要今生和你一起度过。”
后来他们都离开了柏林,失去了联系。
有一天我和太太在北京机场,忽然看见他们两人。他们是到北京探亲后回德国。小月推着一个婴儿车,车里有一个很可爱的小女孩,还不会说话。见了人,便甜甜的一笑。一逗她,开心得手脚乱蹬。活泼快乐的样子,活脱脱一个小小月。
别后相逢不容易,大家都很高兴。我们在机场快餐厅找了个座位坐下来。女人们谈许多别后的日月。知道他们已结婚,在开旅游公司做导游,小窝儿安在了法兰克福。小月忙不迭地拿给我们看他们几年前的结婚照片。奎奎端了碗买的牛肉面条儿,放到小月面前。面条儿汤盛得太满,奎奎坚持着端到桌边,忙忙地放下碗,烫得使劲儿甩手。看着他俩卿卿我我,很是有趣。小两口儿的恩恩爱爱让人感动。
这盘周华健的歌,是些唱给恋人的歌。当初听奎奎唱,很真情。现在听这华仔唱,也挺真情。真情总是让人觉得好。
高潮的时候,这华仔哑了喉,弄些“依噢喂”的衬词,用变声的调儿滑着唱。人心躁动的那种激情,能这么怪怪地给噢出来。这些花头,是我这种老土没见识过的,容易眼花。所以叫我竟喜欢起他来。我没读过周华健的身世,但我固执地认为他一定有个他喜欢得要命的女孩儿,把她当他的宝贝,要求天上的仙女得会念她的名字。
看看桌上那张邓丽君的光碟,想起她那首夜来香。那歌调儿优美,给了人一个妩媚迷人的南亚,年轻时候让我着迷。邓丽君好像总是唱和人分手,唱对离人的呼唤。她那些“你在哪里?你回来吧!”的呼唤里面,没有妒怨,没有嫉恨。那种思念是柔软的,令人生怜。听着她唱歌,人会有一种善良的感觉。同是唱心里的恋人,周华健唱与人相聚。邓丽君唱与人相别。是与经历有关吗?
咳,人世多磨,好事本来就难全。这是很没办法的事。我叹口气,把音响关掉,站起来活动一下。身子已经坐僵了。看看大玻璃窗,整个窗外都白了,这夜晚是怎么了。
走过去拉开大窗,沁凉的夜气扑上来。Gosh!窗外都是月光,像薄的烟。弥漫了一片,又透明地化进夜色。高高天顶上,是一轮白亮的月亮。月轮上正大团地吐着光。光像是在抖动。夜空被月光洗得没有渣滓,巨大而空旷。夜色幽幽,静得深不可测。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月色。想到“长烟一空,皓月千里”,范文正公看到的,应该就是这样的月夜吧?月照千年,今夜遇到的了古人叹咏的那个良宵吗?
我把灯关掉,黑暗里在窗前独自站着。月光下面的那个人间,正亮成一片白地。地面上一座座房屋,小巧玲珑。几盏深夜人家的灯火,寥落地撒在各处,细细地亮着,向你讲着个灯下未眠的故事。
心里边感慨了。这大千人寰茫茫无际。该会有多少故事发生呢?想着这人世间的事情真是复杂。悲欢离合阴晴圆缺,真是事先有了安排和定数的吗?是谁在给做着这些安排呢?他能给理得清楚吗?
窗前站得久了,身上感到夜的凉气。纽伦堡的灯火已渐渐阑珊。夜的白雾正在低处漫上来,悄悄地遮盖了地面,房屋树木都已不甚分明。人心里忽然惆怅起来,像那忧郁的雾。
空中的月,愈发孤独,也愈发清亮。就又想到了小月和奎奎。
是啊,人世间还存了些真情,真是好。
我不知怎么总记起那个月光如潮的夜晚。它在我心底融了一片温馨的明亮。
2002.05. 纽伦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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