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子熟了的时候

谷子收下来啦。
那年有雨水,好收成来。庄户人脸上都笑。家家有碗新小米熬下的好黏饭。
夏天的炎热已经退下去了。晚上,天上满是凉凉的星星。野地里虫虫到处欢叫,让你知道秋天的好处。
万庄的脑畔山顶,从椿树峁伸过来的小路。我看见那时我正在往下走。我是要去底庄。山上人管万庄叫底庄。说是今晚底庄请下说书老汉,来庄里说书了。
“你去给陈登和说,叫说书给咱说罗成,”相跟着的底庄后生天宝,路上热情跟我撺掇。
“罗成你解下吧?”他怕我不懂罗成,给我介绍说:“天下第七条好汉来,能挠碾盘了。可聚劲!呢抱定个碾盘,一把抽起,咋也不咋。走一道沟出去,一口气不喘一下!”
这个“呢”,是呢字发音,作拼音三声,陕北话第三人称“他”的意思。天宝说的陈登和,是个庄里主事的,万庄大队的大队长。我问天宝:“你哪儿听的,说罗成能挠碾盘了?”天宝说:“吔?是说隋唐来!俄上回听说书讲来,是走的老沟霍家山。”
听讲古听说书,锄地时听村人念叨。说是好多年啦,不曾听过一回哟。今晚竟然能有一回,实在是不易。
底庄说书在下院毛喜发窑。历来大队有事开会,都在下院毛喜发窑。“那窑大,一满坐下人,”到底庄见到陈登和时,他跟我说。他那时正跟会计商议演出费用:“说书老汉叫给上一元钱介,不敢待慢噢。”
我问他:“是说罗成了吧?”陈登和笑眯眯:“成嘛,庄里再的都想听了。就叫呢说,看呢会说罗成了吧?”那时节,文革高烧渐退,罗成可以泛滥。
待推开窑门,扑来一股热气。毛喜发这窑是眼大石窑,比土窑着实阔大。脚地炕上,已满是人。女人女子,娃娃老汉。男人挠个纺线坠坠。手上都在忙着,捻羊毛线线。口里都含着旱烟杆杆。熏得满窑的叶子烟雾。婆姨嗡嗡的一窑拉话声音。听说书,小山村里的盛事啊。
这陕北说书,我还从未听过。竟有几分兴奋。见炕上坐的说书老汉。老汉有了年纪。襟袄破旧,面皮上蒙些风尘。手上挠个三弦。三弦长长的杆杆,蒙的花蛇皮皮。
老汉没问姓氏,也没问来自哪搭儿,直是个遗憾。想来总是一道乡一道沟串着,寻吃寻喝,说唱游走。见过说书人唱说自家,那书词儿至今记得:
三弦就好比我的牛,四片瓦好比我的老鐝头
东头收了我走东头,西头收了我走西头
东西南北全都走,一年在外度春秋
收了,是指收夏收秋。收了好啊,能有吃喝。这吃喝是真正粮食的吃喝,不是糠菜。东头收了,去东头说唱寻吃,西头收了,去西头说唱寻吃。想着说书老汉。一场人生,直走一路!一辈子一年在外,经冬夏历春秋。
呀,崩崩崩的三弦弹起来啦!众人皆闭住口舌,去看说书老汉。
老汉精神了,扬起眉眼,咧开口:
唉 ...
弹起三弦就开篇,列位明公听我言
口中黑洞洞,是残了两颗门牙:
说一段故事有千年,前朝往代甚久远
三弦崩崩崩,响起来那一种说唱:
啊呀呀
隋炀帝登基民不安,四方荒乱动刀弦
群英聚义瓦岗寨,三十六弟列朝班
...
唱着,说着念着。并不高声,亦无激昂。蓬蓬崩崩,夹的两声弦子。弦子急急按住,压作煞尾。好似叹气一般。
调儿无甚华美。鹑衣馁面衣衫褴褛。第一次听到。心里竟甚是喜爱。
书词并带的抒情:
长安城头天放明,三原李靖点祥云
点一块红云红似火,点一块蓝云蓝似青,点一块黑云赛锅底,点一块白云胜绸绫
这窑洞,直回到远古洪荒啦。这是永远的述说。絮絮不休,伴沟水流了千年:
北斗七星参拱辰,上有日月照乾坤
西北咸阳文王墓,山东曲阜圣人坟
三国出了个诸葛亮,大明朝有个刘伯温
唉呀呀 ...
哐哐哐大响,急急一大阵三弦。马灯油灯忽忽闪闪,映在窑洞。娃们女子们快活的脸,汉们婆姨们闪亮的眼睛。
呀,真好。那一晚的窑洞听书。叫我记着。
山里得下的这段情节,直留到心底。N个十年后,听克明唱起了陕北说书。
那次是一堆人和史铁生,在北京东郊,邢仪的画室聚会。
坐那里,大家歌唱了一回。克明直了颈子,忽然说:“我来段儿陕北说书!”
他便坐正,清了自家喉咙。瓮了鼻腔(陕北人说话都不同程度瓮了鼻子,觉着像有点儿感冒),沙哑了嗓儿,摇身变作山中说书人:
啊呀呀,人说那貂蝉生的一个俊
恐怕是顶不住这两个女子的唦脚后那跟
...
真是个味儿正,学得太像。可惜没个三弦。这曾经的重逢的说唱,霎那间心中感动。人回到了那个窑洞听书的晚上。
两句唱过,众人兴犹未尽。我随了大家,叫起好来。佩服克明本事,学下这件功夫。史铁生插队朋友,多清华附中人,纷纷夸赞。羡慕说克明,“真正的行家”。
我那时间问过说书老汉。老汉咧嘴笑着,告我说:“这阵儿好下来咧。公家再不张不管,叫唱咧。”他说先前,日子牺惶:“那阵儿来,旧的再不叫唱。新的砸不会。则就只好寻吃讨饭,再你能咋?”把“咱”说成“砸”,老汉的这号鼻音,好像上边下来的。延安人说“上边”,指的是米脂绥德榆林那一带地界。
上边,比延安苦。我们插队时候,延安这边山里,也甚苦情。开春家家都没粮,总是糠麸子还有吃。我见底庄张文成老汉家,往榆林上边寄麻包。是一个大袋子,轻飘飘的。是糠,还是麸子,忘了。老汉家女子,似叫个采莲儿,过来寻我借邮票,说是给榆林上边什么亲戚寄了。采莲儿告我说:“上边人吃不上。嘿,饿肚。糠麸子上边都莫有介。则寄上叫给吃上口,救人了。”听到这话,知青们错愕不已,竟还有比万庄比椿树峁还苦的地界儿么?
收秋过后,山里无甚活计。人都松懈了。队里请假容易。知青们顺了沟,串各庄找要好同学,聚了玩耍。
我去串余家沟,躺克明窑炕上。跟他说底庄听老汉说书:“嘿呀,好听!”克明直说可惜,说没听到。他说他说书听过一回,他说他书词有收集。两人就又都可惜,说是没去笔记说书老汉的完整书词。
于是收秋停当,农活闲下。西沟里几个庄子,知青便多有走动。我们呆窑洞,看许多坏书,得许多坏思想。又去抄四旧,古文古诗。只是陕北说书,词本收集不易,那需要机会,须遇到旧时说书人。这打不碎的旧世界,漏的许多好书文。各庄知青频繁交换出借,流通活跃。非无产阶级诗文词曲,不难得到。这让人开心快乐。那个大山沟深处。那段谷子收下来的日子。满山的金黄,记忆里带的是黄金的颜色哟。
是那时见孔尚任桃花扇。最后一曲哀江南,克明哪儿弄的手抄。窑洞里初遇那段文字: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震撼了。和克明呆在炕上,拍炕叫好。心里知道,那是谶语。这段儿的前面,文字优美:
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我们都去诵末尾那段文字。想到那句子正合呆在深山。深山渔樵,不逢阳春,
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这曲哀江南,几个人都能背出。大凡词儿写得好,并没去背,很轻易能记脑子里。印象中,那时看多的是元曲。童年时家里并没叫背诵元曲,只促背诵诗词古文。记诵元曲,都是那时在窑洞,那个谷子收下来的时候。有一首曲儿,不知为何脑中存着,便是那时记下的。道是:
天堂地狱由人造,古人不肯分明道。到头来善恶终须报,只争个早到和迟到。你省得也么哥?你省得也么哥?休向这轮回路上随他闹。
你省得也么哥,元曲里特色呼喝,最觉有趣。一般是要呼喝两遍。王实甫关汉卿都喜用,类乎现代民歌衬词,什么忽儿呀呼嘿之类。这是首叨叨令,那时窑洞里抄来,没背就记脑子里了。对它记得印象,是它教给浅显的常识道理。见到陕北说书的结尾词,也在给人讲这个道理:
理是个正、路是个弯,龙归大海虎归山。为人莫做伤天事,作孽难逃鬼门关。这就是善恶得报书一段,我给列位全表完。
陕北说书人弹着三弦,唱这段书词,劝告世人,不论上位在野,莫要作恶莫要害人。
看书,见说元朝时,三弦盛行中原,为元曲主要伴奏。推想元曲于书词形成演化,或有缘源。
也是那时,在窑洞读睢景臣般涉调,高祖还乡。又是克明弄来(他哪儿弄的?)。那词儿好耍。瞎王留赵忙郎闲汉打科的诨曲儿。一伙子乔男女。讲的华夏文明,帝制习俗。讲坐朝主子出乘皇家车队,指望万民伏拜,使命庄严。且打出来许多面伟大旗帜,绚烂眼目:
一面旗白胡阑套住个迎霜兔,一面旗红曲连打着个毕月乌,一面旗鸡学舞,一面旗狗生双翅,一面旗蛇缠葫芦。
噢呀,说书词元曲词诗文词,真都挺好。这些个书文词文曲文,在窑洞里给人营养。叫人喜欢。
唉,至今时时想起,谷子熟时大山里,心中那片黄金般明亮的颜色。
12.2017 Berlin
记忆过久,细节及人名地名或不确,勿对号
黏:方言读“然”。粘,软烂的意思。
 
 
 
n2022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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