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头

一个下雨天，不出工。我们闲站在窑门口，看雨。

门旁雨湿了一堆黄土。我抓了一把泥，揉起来。这时才发现，这陕北黄土的泥与众不同，那里面没有一点杂物，揉起来极细腻，滑润如脂。越揉，那感觉越奇妙。像是捏了女孩儿的素手，摸着婴孩儿的白屁股。

我把那团泥“啪”的一声，拽到门上。泥圆圆的一坨，整块儿地粑在门板上，并不掉下来。看着有趣，觉得它像古庙门环上的鬼头兽头。

我忽然起了念头，我可以把它真弄成个鬼头。没见过真鬼。可是看过画的鬼，见过塑的鬼。我找了块小木片，按那想象，动手塑鬼头。多的地方，我拿小木片去刮削。缺的地方，我往上吐口水，捏了泥团往上补泥。

我认定鬼头顶上应该有肉峰。就捏起个肉峰。它应该是吊睛。我额头捏起两道竖眉，让它耸着。又揉了小圆球按进眼眶里，做成怒目。我给它弄了个狮鼻。狮鼻肉头，无梁，大孔朝天。又将嘴抠开大洞，黑洞近似长方，咧成血盆大口。鼻下做出厚唇。嘴角两侧，又去安两只獠牙，凶恶着呲出来。然后去揉那鬼脸，让颧骨隆起，使其凹凸生动。直起身子看看，哈，非常的个性。自己往那脸上吐着吐沫，抹着泥，且修且补。渐渐觉得那鬼很有了些生气，似已能恶言语。

我找来两根铁钉，小心用斧头把钉钉到鬼的两个脸颊里，然后用泥盖住，抹平。作为这鬼头挂门板上的固定。心里在想，日后到北京得要好好去看屋脊门环。哎，当初怎么没去注意留神，浪费许多机会，真笨。北京可是帝都呢，故宫北海，颐和园天坛，香山潭柘寺什么的，兽头屋脊门环很多，肯定许多不同。攒一堆各式各样的，做一下分类，研究年代及样式等细节差异，想必有些个意思。

鬼脸完工了，知青们都称赞。简华还是谁的主意，叫我用按钉在门上钉了张报纸，盖住鬼头。不叫太阳直晒，得阴干它，省得开裂。

隔一天，鬼脸晾得干了些。但还没干透。我们让报纸继续盖在上面。上山干活的时候，我一直都在想它。想着那报纸下，藏着那鬼，立眉，吊睛，虎口，獠牙。守住门户，威风。盘算着得在另一扇门上也做一个，总要对称才好。这样，就该是真正的古代山门了吧。

晚间收工回来，在沟口见到高谊几个，他们是后沟里枣圪台队的知青。高谊上来就说：“你他妈的真冲。”我没反应过来，说：“什么真冲？”他说：“你门上那个鬼头啊，你弄的吧？”沟里男知青都在说，前沟红庄队也有人跑来看。这让人很有成就感，人于是得意，且洋洋。

可是庄里不安生了。都说是侯子在门上塑神神了。我跟后生说，那是艺术。在北京，你不见皇城的门上，都塑着哩。可是，庄里的女子们都不敢从门前过。要过，得三五成群，哇地吓喊着，跑过去。断不敢慢慢走过，断不敢停留。人都怕呢。我奇怪：“怪事。有什么可怕的？”

晚上，二队长过来，说是书记王振韩找了。我跟了过去，到王振韩窑。王振韩老实庄稼人，窑里破破烂烂。我进去时，见王振韩，大队长陈登和，都在窑洞里。王振韩见我来了，转头对陈登和说：“谢侯来咧，你则给讲一挂。”陈登和噙个烟杆，含糊着：“你则说给么。就对咧。”王振韩就说道：“谢侯，你看啊，是这么个。你们背景纸示请年（北京知识青年），赶个干部了么。咋去塑神神了？快不敢搞那号封建迷信。”我原想说那是艺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艺术，那是能说清楚的事情么？王振韩顿一下，语重心长：“叫公社知道，ceng呀。快不敢！”这个ceng，是三声。陕北话整人的意思，至今我也不知是哪个字。我想想，也是，神神，鬼，哪能随便就到处安了？心里忽然有了更不安：现在塑的成个形。万一这鬼，真有了些思想性情，再或不高兴。庄里但若出点事情，就麻达下了。就都是这鬼闹出来的。干系是脱不掉的。于是赶忙诚恳了心思，对书记认真地说：“我原来是塑着玩儿的。您说得对着，我这就去砸了。再不敢塑了。”

下来回到窑洞。找把斧子。简华问：“干嘛，砸呀？”我说：“砸。队里不让。说是搞神神搞迷信。”简华不说话了。我到门前，那鬼正看着我。表面的凶相，隐隐觉着些它与我的恋恋不舍。我心里跟那鬼头暗暗地告别，像在告别情人。然后举起了斧子。砸烂它倒也容易。只两下，就碎几块到地上。很痛快再就砸烂掉。不像塑它时那么费心思费工夫。我找把老虎钳，拔那门上的两颗钉子。门恢复到原先。什么也没发生。一点痕迹不见。想到文革，砸烂那些佛像菩萨，都轻松痛快。只几下，千年的工夫心血，就一点影儿不剩了。

现在想来，砸了是可惜。但那也是非砸不可。躲不开。那是我生来第一件泥塑。可惜的是，当时手头没有相机，没照个相，留下个影像，留下个印证。否则，今天看那鬼头照，该多有趣哟。

2011.07. 北京

人名有改动，勿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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