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郊外,那山野

那天,独自开了车,出柏林市区,顺希尔大街(Heerstrasse)向Kladow开去。
途中经过Pichelsdorf的狭窄港湾。一眼望去,远处是万泽湖(Wannsee)浩荡的水。那儿湖面广大,一水儿的碧蓝。碧蓝中散落着片片白帆。片片白帆都不动,在阳光下反光,晃人眼睛。车窗里湖风吹进来,带潮湿的气味。凉凉的。
向前开,十字路口左转,就拐上了Gatower大道。
Gatower大道是一条宽宽的郊外大道。中间经过英国皇家空军驻柏林的基地。
附近那一段大道,两旁密植了高大的树。树干暗绿色。枝杈在头顶交叉,满是绿叶,将大道遮成走廊。树荫劈头盖脸,把大块绿色泼到车窗上。阳光寻了缝隙,射下来无数道浓淡的光,粗的细的。眼前一片绿的斑驳,照得人脸儿也绿了。
正是星期天的中午时分。一路开下来。路上静无一车,路边静无一人。真好啊!
这时候,我想应该起音乐了。电影儿里都是这么干的。扭开收音机,里面激亢地窜起来一个女高音,歌剧味儿。歌手十分动情,夸张地唱起一支悲伤的歌。歌词我猜是意大利语,因而听不明白。但我认定她是在唱失去了恋人,心中悲怆,或十分痛苦之类。总之,一切都,真好。叫人愉快。
已经算是郊外了。只是街两边,家家的店铺,不断。店铺勾连着断续的住宅群落。路上有了来往的车辆。提醒说这儿还是城市。你感受到市区的泛滥。但路边有了售卖蔬果的招牌。牌子放地上,粗笔手写。叫卖的字儿是:没有化肥!施天然粪肥!采摘直接来自大田!价格要比超市里的贵出许多。已经间或见到些田野的一角。大自然悄悄在那里向你召唤。
Kladow,这是个小街镇,位于万泽湖西岸。多年前我们曾住在这里。万泽湖在这里平铺开宽阔的水面,微波涟漪,湖风浩荡。湖边酒吧饭店,街边名车豪宅。浓荫里一座连一座漂亮的庭园。于是它太过物质,太过摩登。那湖边,可以行走。那湖岸,也可以徘徊。但总感到那毕竟不是我心中的湖。
Gatower大道的那一段绿树,叫人喜爱。但是它太短了。我渴望郊外。这里不是真正的郊外。我没有时间,不能开得太远。柏林弥漫得太快,我们赶不过文明的潮水。我知道我其实是在想念山野。想念那天苍野莽,碧草连天,空无一人的山野。
那年我得到一次机会。在南德,在纽伦堡。我真正深入到了乡下,走进到山野之间。
那是公司精干的女秘书,Rödel女士。她就住纽伦堡附近的小镇,对周边谙熟。那个周末我没回柏林。她热心地跑来,提议说,我带你去乡下吧。我们去吃炸鱼。现在正是季节呢。我听说有好吃,便很向往。于是随了她欣然同行。
我们那天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进行远途的野游。Rödel女士开车带了我,出了纽伦堡市区,出了市郊,出了远郊。渐渐路上车辆稀少了。我问Rödel,我们这是去哪儿呀?她说:走吧,去个专门吃鱼的地方。
Rödel女士对那一带很熟。她不需要查看地图,只带了我开车不停地走。我们进入乡间,走进原野。走得很远很深。最后没有了人家。只孤独的有条公路(质量极好),双向单行,细长,指向无人的远方。真好!小公路静无一车,山野静无一人。没有喧闹,甚至听不到声响。远离了城市,远离了人间。这让你心安。
这是我头一次认真地进入到南德山野。国内人烟稠密处,被挤得满满。没了无人的原野,都是有人的农田。只在人稀的北方,有那草木萋萋,旷野苍凉的地方。而南德的原野,总是干净,没有杂物。有点儿像收拾过的草坪。它带了原始的野生态,却另外还带了精致细腻。这就美得有了规矩,总觉得有人工干预的痕迹。
那片山野,起伏得慢长。绿野如茵,草色漫漫。非常干净。没有灌丛,不见一星儿土石。绿色随了徐缓的起伏,勾出地缘的线条。多条线条,优美地交错,想到大提琴舒缓的旋律。整个山野,如缓慢舒卷的大波浪。
远处有成块林木,堆在干净平坦的草上。密的树叶上下包裹,树木都成了个团儿,完全看不到树干。树们麇集着,成团团状的林子。深色的绿树冠,阳光下明暗的层次生动。于是原野广袤,舒展了青青的草色,起伏中卷起团团浓深的树色。那是波浪滚动,泛起的深色浪花。
我更想到欧洲古典铜版风景画。感觉是在听大提琴正徐徐展开,容量深沉。宽厚地和了这山野,胸怀优美博大。乐章标明是抒情的慢板。我们就在慢板中开车。沿了山野的曲线,沿了这条蚰蜒般的乡间路,柔和地上下。
那时我明白了。古典铜版风景画上面的林木,都是树冠团团,不见树干。草木枝叶的线条繁密,刻画纤细。是那儿的大自然教唆出了这精致的风格。
我心里挺感动。上天顾到我。赐了这机会,得以亲近到大自然的这种美丽。
然后忽然冒出来一处小田庄。几样农舍洋房,红顶白墙,颜色鲜艳。
农舍庭园的门大敞。不见有人。Rödel女士车子猛然一拐,冲进了一家院子。嗨呀,五颜六色五彩缤纷五光十色,骇然的满眼!是南瓜。院子里满是木架,整齐陈列着南瓜。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样式儿的南瓜。大如酒桶,小如金橘,各种的大小。园的,扁的,长的,钟样的,塔形的,各种棱的形状。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颜色的南瓜。红的,橙的,黄的,白的。绿的,青的,花的,黑的。每色又各种的深浅。必是包括了雨后彩虹的所有颜色。
我问Rödel:南瓜摆这儿干嘛呀?南瓜展吗?Rödel女士说:卖呀。这是南瓜收获的季节啊。这一片是有名的南瓜种植地。这里南瓜味道很多,有的很甜,有的很面,有的很香。有意思的是,院里没一个人。既不见卖主,也不见买客。只南瓜架旁,站一个小矮人。是雕像。扎着腰带,戴了顶尖的小红帽。德国的小矮人,是山野的精灵,是菜田果园里的守护神。
我站在南瓜中。惊讶造物的神奇。白雪公主,那个德国人的童话,应该是农人的童话。我第一次读懂了那个画面:七个小矮人,“嗨呀嗨呀”地唱着,可爱地摇摆了排队走。每天进哈尔茨山里采宝石。那意象,必是这五光十色的南瓜。这是山野馈报给农人的宝石呵。山野拿出的是它凝聚的精华。唉,想想贪婪的我们,大自然是多么的慷慨哟!
我们重新上车。野外依旧看不到人。远处可又有了村落。
进了村中的街道时,我们从小矮人的童话里回到了人间。Rödel女士熟练地把车开进一个院子。叫人吃了一惊:院子里竟是满满的。都是车。而且多是奔驰宝马。竟找不到车位。院里一座漂亮的木屋,是南德典型的木衍架房。有门廊,和宽大的木台阶。Rödel告我:这是个乡村饭店。这一带有着名气。拉开门进去,是餐厅。坐的满满的,都是人。我们路上没见一人一车。他们从哪儿冒出来的呢?
伙计跑过来,殷勤地道歉:没有座位。等?哦,真对不起。也不行,订餐也排满了。我很惊讶。在德国,除了圣诞节,还从来没见过饭馆有客满等座儿排队的事儿呢。
Rödel说:我们去另一个村子吧。我们只好上车。又走。
另一个小村子里,同样,凭空冒出来都是车和人。饭店满了。没座。只好又走。
一路上仍然没有一车一人。我问Rödel,这是怎么回事儿啊?她说:那些饭馆儿都是卖炸鱼的。吃炸鱼是这儿的传统。十几二十几欧一份,是普通大众的节令美食。现在正是季节。找座儿很难。我说:可是路上我们没见到有人呀。Rödel女士说:哦,他们都在饭馆儿里呢。
最后,在个村子里,一家饭馆儿有空座。我们终于坐到了厚厚的原木大桌旁。伙计过来,掏出小本儿和笔,准备写。Rödel不看菜单,老练地问我:你要份儿多重的?我问:什么呀?她说:鱼呀。伙计也笑了。这儿就卖一样,来客也就吃一样:炸鱼。
那鱼按分量,一人点一整条。没有浇汁儿,也不懂锅烧。就是个炸。端上来,见平盘很大,鱼也很大。整条鱼炸成焦黄。想必那油锅很大。吃一口,知道鱼很新鲜。肉十分肥厚,很嫩。外壳酥香。吃时撒盐,猛撒黑胡椒,蘸了芥末,更灌上口极冰的鲜啤酒。好吃。
现在想来,那份炸鱼好吃,主要是它新鲜。内蒙草原的羊肉,就是因为新鲜。什么也不放,只用个白水去煮,不是也极鲜美吗?
这叫我有了情结。挥之不去。我还会有机会再去吗?去那个南德的乡间。去看南瓜。去吃炸鱼。在那个季节,在那片山野。
2004 纽伦堡 秋天印象
2009.02 北京 整理为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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