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沟在万庄的庄子边上。队里费许多人工力气,在沟口上打起一座大坝。井沟沟掌有长流的泉水,所以井沟坝没有淤起坝地,却积起好大一池水。深的地方怕要一丈多。队里引这水浇前台的菜地。那是全村人的小自留,全村人衣食所系,管照得自是精心。
夏日里知青见片这好水,就跑去游泳。山里老乡没见过游水,都聚了来看,如看黄片。都先发一大声喊:“Shei!”这陕北特有的感叹词,很生动,将惊诧溢于言表,而后评论,说:“北京人男的女的在一搭儿净沟子耍水了嘛。”净沟子是方言,光屁股的意思。好像没看到我们穿了游泳裤,女生穿了游泳衣。
那年还没立春。背洼上蓝盈盈大片的雪,都没消。阳洼上留着块块残雪,阳光下,耀得眼白。寒风吹到脸上,还是硬的。早上起来,一小队副队长着急忙慌,跑来报告说:“井沟坝渗水咧。”
我们跑到井沟。顺沟口走到坝底。见一股水,从坝底哗哗价流出来。上到坝顶上去看,深深一池的水,涨得满满,静静着。水面阴沉着,平平价纹丝儿不动。像在暗地里酝酿阴谋。
众人上下乱窜几回,无法可想。看着坝底,水流渐渐地越发大起。队长蹲到坝上,擎个烟锅。喷两口烟,鉴定道:“则要毬事,坝敢垮咧。”
我和简华都会水。就自告奋勇,说得想法堵。不由分说,用土装麻包。又说得先下水去探,看漏洞在哪里。队长见了,忙把烟锅子磕了,上来拉住,劝说是:“可不敢下去!堵不住,不顶事,算毬吧。”书记也跑上来,拦住说:“这是消冰水,冰得过于。人要冻坏骨石!”
那时年轻,解不开这天地的高厚。一向教得说是得战老天,教得说是能胜老天。这么大个坝,什么不做,就那么看它垮,怎么也说不过去呀。就不管书记队长拦挡,觉得一定得下去试试,看能不能救。但一脱光衣服,哈呀,嘿!冷得!筛糠样哆嗦。马上人就抖起。众人看了说,得搞点儿酒来,人喝得有些火气才好。队长书记又慌忙叫人,山村儿里没有酒,卫生站弄来大瓶医用酒精。对了些水,我和简华大口灌了喝。喝得辣辣的。把人喝得晕乎乎的。不由的横生出来些杀鸡的牛胆。我那时想,真是啊,敢死队上阵前就都得喝酒。得烧酒,灌的,得晕掉,才能有死士的胆子。
我拿根背绳,拴到腰上。另一头叫人拉住。嘱咐说:若看人总不出水,那可能是叫漏洞吸住了,得赶快往出拽人。然后硬了头皮,横了心思,从坝上走下去,站到水边。看那水面,寒气缕缕,如白烟,袅袅地浮着。阴森森十分不详。心里就几分怯。见旁边围的众人,都绷的脸子,耽心地看着。心说这事退缩不得。吸口气,狠了心往下就跳。扑通一下子,咳呀老天!人没到水底,冰得喘不出气来。那是真冰碴水。手脚在水里冻得硬起,僵抽得不会动。最疼的是胯间那话儿,缩成个蚕蛹,针扎似的剧痛。才知道那话儿挡不得冰寒。
我拼命挣扎,划水,向下扎。睁了眼,胡乱辨看。就见混混的水,满眼的黄绿。左右匆忙张看了,什么也看不见。也不知人在坝底什么位置。哎呀,不行,受不了了。人看看要毬事,赶紧往上跑。上边的人看冒出头了,赶紧拽绳子。把我拉上了岸。
队长书记都跑来,两个婆姨擎个被毯,把我人整个囫囵包住。又往嘴里灌医用酒精。我地上圪蹴一团,浑身大筛,抖动剧烈。嘴唇合不拢,哆嗦着叨唠:“探探不到底,太冷,找找不到漏洞。”这时就见简华跳了下去。
简华厉害,水里撑的时间比我长。最后也不行了。爬上来时,脸色铁青,嘴唇煞白。哆哆嗦嗦,说:不行,探不到哪儿漏。队长书记赶紧叫人拿毯子,把简华包好。他也跟我一样,浑身大筛抖,止不住。牙关咬得“嘚嘚嘚”的。
队长书记见状,松了口气。忙的招呼众人,叫说“回呀,算逑了。”大家从坝上下来。大坝到底撑住撑不住,不是人操心的事。乡里人静心静气,逆来顺受听天由命,“看老天叫咋介呀。”
人们把我和简华弄到个窑里炕上,盖了包了被子毯子。我们俩继续在炕上哆嗦。有婆姨去灶头安排下给烧口米汤。
不到中午时分,听到人来说井沟坝底水越发大咧。午后不久,坝底露出个狰狞的大洞。一泓池水,带了初春的峭寒,无羁无绊,意气风发,汹涌而出。“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无一刻,一池水倾泻一空。坝断成两截。井沟湿漉漉留下条静静的沟底。
“坝塌下了,”后生们跑来报告说。炕上,我和简华还在哆嗦。我们一直哆嗦到晚上,才慢慢止住。
日后书记王振韩给我教育说:“那老天要它塌么,你再咋介?那能堵上了?再不敢瞎搞。危险咧。则叫它塌么。看以后能再打了再打。不能打算逑。”是哎,这道理!天力无穷。人定胜不了天。跟它斗不得。中国早先不是有故事。老天要发水,鲧就去堵,跟老天斗。枉送了命。大禹顺的老天,水要发则发,要流则流,看着做些疏导。便得了便宜。山里人的意识与那遥远的古代相通。跟天不是斗的事儿。我们在大山里得到教育。人在大自然中,得有顺着跟天合好的心思才成。世间至理,不可逆天行事啊。
2011.07. 北京
n2021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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