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小时候,新侨的罐焖牛尾。
西餐菜,名字上能看出来。菜名带了烧法,烧法洋味儿。比如芝士烤鱼,比如奶油蘑菇汤,比如红酒牛排。和中餐烧法菜名不同。中餐用词,糖醋麻辣过油宫保,或干煸葱爆抓炒锅烧。还有些词,比如牛扒牛尾培根菲利,听着就西餐。不是从做法,是从食材名称。一听,说烧牛尾,西餐啦。这倒也是,不见北京哪个中餐馆里卖烧牛尾的。
洋人看重牛尾,不重视猪尾。把猪尾放腔骨猪蹄一块儿,卖得便宜。烧牛尾,西洋视为大菜。上皇室贵族宴饮台面,下平民百姓节庆餐桌。中餐不看重这根尾巴。菜谱中出境率也不高。有的话也就是粤菜,烧个汤,不作席面主菜。不见川菜鲁菜沪菜京菜,来不来要烧尾巴煮尾巴的。若是烧牛菜,几个菜系认准的是牛肉,牛排牛腱牛柳牛腩,共产主义土豆烧牛肉,还牛筋牛舌牛百叶什么的。没牛尾。
可是牛尾好哎。一般说来,骨上的肉,皆味美。若牛尾处的骨,是动骨。多节,锥块,多肉,且每日里甩动频频。动骨上的肉,便活便嫩。烧出来肉不会粗丝,不会发柴不会死硬。更那部位的肉,无肥油,包筋夹筋,带极多胶质。可烧得酥烂烧得滑嫩,入口黏香。因而牛尾好吃。此西洋人人皆知。英女皇待客,惯常选的主菜就是一道番茄牛尾。再就一碟胡萝卜黄瓜芦笋蛋黄酱沙拉菜。餐后一杯咖啡,一块果冻蛋糕。曾听一位被女皇招待过共膳的老人,对我作如是说。让我以为吃烧牛尾带了两分高贵。
想念是新侨的罐焖牛尾。新侨,是新侨饭店,在崇文门,西餐馆。因为西餐馆,所以罐焖牛尾。五十年代后,很长一大段时间,北京西餐馆算来就两家,西城的老莫,即莫斯科餐厅。老莫高官红二代常聚,闹得名头响亮。食客能唱“山楂树”能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再就是东城这个新侨。常悄悄钻进去些资产阶级思想人士。悄悄偷用些资产阶级吃喝。食客静静文雅,各自吃完就走。但现在的新侨,经年月经变换,已不见了昔日这道风景。
新侨的那份罐焖牛尾,叫番茄罐焖牛尾。用大量番茄酱,汤汁烧作红浓。偏用个“焖”字。不说炖不说烧,也不说煨。这几个词儿,差别俱在火力。煨的火力比炖比烧要小多多,与焖略同。都是小火微火长时。但这焖,除比煨火力还应再小,多了一条,是要盖紧的。有“捂”的意思在里头。“捂”是严盖不透气。新侨敢用“焖”字,想来须是密封严盖,小火微火,慢工细活儿,焖软焖烂。
记得儿时新侨,那份牛尾端上来,用一黑罐盛着,形制庄严。打开盖,红红的浓汤汪着,散一片晶亮油珠。牛尾脱骨,烂香。罐中很给的大坨小块。牛尾汤浓浓的,下饭甚美。是儿时记忆的黄金画面。
接下来那些年的记忆,再没有了黄金画面。记的是细粮没有粗粮定量,肉油蛋凭本凭票,副食货架上空空。形势是“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待到插队陕北山中,就肚子都吃不饱了。儿时新侨的罐焖牛尾,如山海经,分明史前神话中故事。多少年来,对牛尾再不作妄想。
终于,朝中庙堂,翻云覆雨风流水转。在外辗转多年后,人得回到了北京。
那是八十年代初。人们脸色开始正常,便慢慢走入旧时,想起来番茄罐焖牛尾。
母亲跑新侨去排队拿号。据说那罐焖牛尾,每日只卖有数的多少份。多少份,忘了。因而中午开门营业前,要拿号,要排队。更须早去,候那里若干小时。方得一回口福。
大中午,新侨门外站一堆的人,排作一支小小队伍。母亲早早排到其中,手上捏了张写了号头的纸片。我从团结湖赶去崇文门换她。那一队老少男女,俱生些别样嘴脸,对吃下功夫,不肯苟且的。在那个夏日大太阳底下,心甘情愿站着,很有耐性。一片的脸皮,皆晒得亮起。想到那词儿该是“油光满面”。唉,为吃一回罐焖牛尾哟。
八十年代新侨那份牛尾,难得依旧。几块坨状带骨肉,依然如故。依然蕃茄酱红浓焖出。依然脱骨。依然肉烂筋黏。这回是放一白瓷钵中,不见黑罐。只是肉只两块,整个份量要少。钵子也觉得比儿时的缩了许多。
噢耶,anyhow,番茄炖牛尾,或番茄焖牛尾,大爱。
新侨那回,买的两份牛尾。一人只卖一份。我们是母亲和我两人,两份。那时饭馆没有餐盒。我们带的小锅,牛尾连汤打包,带回来重新热过,隆重放餐桌上。一家人每人得分到一小份,有汤有肉,慢慢了吃。汤汁稠厚,富胶质。父亲用瓷勺,小口小口,热热地喝。且热热地评论,说道:“这汤真好。”
后来在超市,竟然得见有新鲜牛尾卖。这消息喜人。家里便直接超市,隔时买一回生牛尾。自烧牛尾,不去新侨了。牛尾做红烧,番茄烧,也做白烧。用高压锅,压得耙烂脱骨。白烧出来,牛尾蘸酱油。白汤加白萝卜加土豆。也甚可口。父母家人都喜欢。当然我觉最好味道,还是番茄烧。番茄牛尾,好像极配。汤色通红,油滴金黄,十分美丽。那时牛尾也不算甚贵,不像现在,涨得邪乎,一斤要60、80的。已属快吃不起了。
到德国,呆在柏林。近年住街区,有土耳其店。卖食品,蔬菜水果肉鸡土耳其馕饼土耳其奶酪,东西新鲜价格合宜。尤其牛肉羊肉,皆收拾得干净,甚好卖相。我就去那儿看牛尾。一公斤5.99个欧。去买一盒牛尾,一盒两公斤,或一公斤半。
回家来,分做三份或四份。每份牛尾几块,大块小块,是牛尾的粗段细段。粗段细段我都喜爱。花插着分装。肉放深冻。只取一份洗净,直接放锅中。那肉新鲜,便不去焯水。
没有焖罐。等着吃,没有功夫慢炖,用高压锅。这就很俗。加极多蕃茄酱,放好酱油,多量雪利酒,洋葱姜块葱段。又什么洋式儿调料瓶,迷迭香百里香罗勒草鼠尾草,每样胡乱撒着点儿。这些芳香调料好处,可把肉腥血腥气味去得干净。
高压锅压近一小时。打开来,嗅到肉香。汤色深红枣红,漂许多的油珠珠。十分耐看。色深许是加酱油缘故罢。
锅中取一大块牛尾,放大盘。筷子只一戳,一圈肉已然脱出,中间露的一块椎骨,白白的干净,肉不挂一丝。哈,这牛尾烧的!那坨肉,滑溜溜又烂又黏,好吃。虽不是罐焖,虽不曾微火小火,吃得人心意满足。
于是认定这牛尾,随意些调料,只要焖烧得熟烂,出黏出胶,必是美味。
这么好吃东西,为什么中餐不作主菜呢。你见官家办席市民宴客,甚至村中乡民过事情,富裕乡县,一摆满满大桌,烧许多菜,鸡鸭鱼肉,什么都有。不见牛尾。
我知道,洋人的农人,在他上百公顷的地里种青饲料。种青玉米,种草苜蓿。不是给人吃,是给肉牛给奶牛。养牛是为吃肉为喝奶,为吃煎牛排烧牛肉吃BBQ。因而明白,他们有牛尾,因而他们想着要去烧牛尾吃牛尾。
国人乡里,传统农人养猪养羊,为肉。养牛,是为耕地拉犁,不是为肉。洋人种地给牛,国人种地给人。地里种五谷种杂粮,都是给人吃的。不种给牛吃的草苜蓿。
坐在阴雨的窗前,守一锅热热的牛尾。我拿了刀叉,听外面淅沥的雨声。牛尾耙得很烂,汤汁烧得入味。唉,我想到了插队。陕北山村里,牛金贵啊。一个小村子就几头牛。不像猪,家家在养。耕牛要是死了,一村人心疼,是要嚎的。耤不成地啦,没粮吃要断顿啦。乡人逢了年节庆事,会杀猪杀羊。不会想到杀牛烧牛尾吃唉。
想那时山村,守了牛尾烂焖,再些干红,写了四句:
牛尾红茄做罐焖
筋黏酥烂到黄昏
大坨大口烧锅酒
忆起荒山野岭村
08.2006. Berlin
n2022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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