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沟里安静极了。
四周都暗暗的,黑黑的。四周都一动不动。深深山涧里,有底沟的长流水。偶尔听到“啵”的一声水响,像是低低的一声嘀咕。你怀疑那声音根本就是错觉。
“已经快下半夜了,这回怕是走不回去啦,”我心里在想。那个黑夜,叫人难忘。我靠在山崖上。已经靠了半个多小时了。人是再走不动了,肚子里难受得要死要活。
我是天黑了才进的沟。肚子难受,两腮一个劲儿冒酸水,想吐。可是吐不出来。我知道,得吐。一吐就好了。真不该吃那么多哎。想这一整天,要命。连着会碰见好几场吃喝,怎么都凑到一块儿了,真糟糕。一直吃得没停。后来肚子给撑太厉害了。觉得那是一根弦,在绷着。想到命系游丝的话。这会儿这丝早晚怕就该快要断的了吧。
其实今天这吃撑了也不能全怪我。是高同学传过话来,说他要转回北京了。要我们去送他。说以后天南地北,怕见不到了。高同学不是我们班的,但跟我挺熟。一早我请假出沟,在河庄坪遇上苏同学,他和高同学一班,我们就一起走延安城,送高同学离开陕北。
在延安北关碰见高,他因为即将离去,心中欢乐。高同学拉我们去了大桥食堂,说是他要走了,由他来请大家。大桥食堂里乱糟糟。桌上撒的汤水,地上扔的渣滓。桌边站着要饭的,盯看着饭菜,亮着眼白。这里能买到肉菜。我们要了肉粉汤,要了回锅肉,要了红烧肉,要了肉臊子面,又要了酒。因为这离别,又因为这肉菜,大家都很难镇静。于是狠狠吃。吃得大饱。这才开始说话。拿了酒,去祝高回去好发展。
高同学拿出个相机,说临走延安得照两张相,留念的意思。我们就说,去大桥吧,那儿能照到宝塔山。我们就下到大桥下边,站到延河摊上。延河只窄窄两道水,在沟槽子里流。河滩里到处石块和湿泥。高同学在大桥下面找了位置,站那里透过桥洞,看见山上那宝塔,矜持地立着。
我拿过相机,对了高同学调焦,就听身后有人大叫“救命!有人落水!”高同学腾地一下跳起来。我回头看,高已越过了我,扑通跳进了我身后的一条河槽沟里。我也跑过去,看见高已经从水里拽出了个男孩子。我甩了相机,跟了跳进去,相帮着把孩子往沟槽帮上推。上面也来了人,把那孩子湿淋淋地给拽上去了。那沟槽不深,水也就到胸。但水流得有些急,不太容易站稳。对我们没危险,可是对小孩就有危险。
河槽周围挤满了人。抬头看大桥,上面都是人脸和眼睛。真奇怪,人聚得这么快。听得周围吵嚷,说是:“救人落水了。北京知识青年。”人丛中挤出来个中年汉子,蓝的中山装,别的钢笔。说是男孩的父亲,说是延安中学的教师。上来便谢。不由分说,拉上就走,叫“回家走,回家窑伙坐去。”
我们给拥着走,给推的进屋,给拉的坐炕上,忽然想到的词儿是“被革命群众扭送”,这是时下流行词儿,正被泛滥使用。我们三人就被扭送了,尊着坐那里。周遭挤许多人,都看着,夸着,谢着,拿吃的抽的喝的往怀里塞着。面前摆了好几个大海碗,堆尖的洋芋臊子白面条儿,里面见到有肉丁。好几瓶红葡萄酒,都打开盖子。说已经吃过了,说饱了,说吃不了了,说还有事儿呢,说什么也不行,非叫把那些面吃完,“大肉臊子面,可好东西咧。”人们搞不懂不吃的道理。平日里这东西哪儿就见到了?但凡见到了,再饱的个肚儿,“再是往死里也是个吃唉”,没有把它装不进去的道理!
高同学狡猾狡猾。说死说活,打死不吃。苏同学书生也似,样儿白净文弱,肚儿不大,真吃不进去了。我已然很饱,看人家真心,于情于理,看样子得死个一回了。况且这吃喝,丢一回就少一回。下次碰上还不知哪年哪月呢。再说,三个都不吃,肯定过不去。总得有人牺牲,留后面做掩护吧。于是就扮出好汉模样儿,说我代表他俩,吃上一碗吧。结果人家不干,非叫还吃。最后不合,又吃了一碗,遂了人家报恩的愿。又将酒喝一通,才算罢休。
告别了中学老师,告别了高同学,往回走时人就不行了。撑得太厉害,简直走不动。从延安城到河庄坪这五十里地,都不知道是怎么捱回来的。苏同学看看不行,说得想法催吐。我们去到路边高粱地里躺下。我仰面地上,摊开手脚,解开衣领,松开裤带。苏同学跪身边,小心在肚上揉,按。折腾了一个时辰,只吐许多酸水,不济事。
就又松松地提了裤子,挣了走。到了河庄坪,苏同学劝留下过夜。我定要走。苏不放心,直送到西沟口。我坚持让苏同学回去,说是没事儿。我们互相扬手告别。看着苏同学频频回头,不放心似地走了。
别过苏同学,天已经黑了。其时山野孤寂,暮色苍凉。独自一个人沿着西沟,踽踽独行,一路上不见一个活物。看看快捱到下半夜了,沟里走得还不到一半路。人难活得不行了,才靠了在这崖根歇着。想到风萧萧易水寒,觉得人有点儿像荆轲,这一去怕要不得回还了。但又想到,荆轲那是去刺秦,我这是真吃饱了撑的,虽说都可能一去不还,但觉着怕不能跟荆轲比吧。
正死寂一般,忽然低低地听到了一个声音:“哼呼”。那声音虽低,但听得分明。似响在耳边。分明是一个老人,在作垂危的叹息。耳后感到他轻微的呼气。我一哆嗦,汗毛乍起来,酒醒了大半。瘆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小心回看身后,静静的,地上躺一具模糊的影子。我知道那是我。四周更无人迹,再不见一处动静。
我正站在阳面的高崖上。天上幽幽的半个月亮,冷冷看着我。不怀好意。高崖被它抹了层幽暗的月光,隐约能辨出小路。小路在前边向下拐进山坳,又从山坳里出来再拐上下一个阳面。山坳里连的条窄窄的沟,沟口草木浓密,一片黢黑。里面看不到月光。觉得那声音像是从那片黢黑里发出来的。
我犹豫了一刻。那叹息,是另一边世界里来的声响,是在暗示人近末日时的异象么?这真不叫人愉快。想到不宜久留的话。脚下忽然有了力气,肚里也不甚难受了。便全身紧了神经,谨慎地沿小路向下,试探地走进山坳。提了心,走过沟口一堆黢黑的灌丛,什么也没发生。人定下来,悄悄喘了口气。刚回过头来,这时听到背后轻轻响起第二声叹气。又是“哼呼”一声,清楚地从那黑黑的窄沟里传出来。
我不再回头,快步便走,脚下生风。肚子竟完全好了。大约内心恐怖,人就顾不上去感觉肉体上的难受。这时的前方,山脚远远的拐弯处,我远远地望见了万庄。下夜了,独有一处窑还亮着灯光。那是知青窑。我知道大家还在等我。心里感动。望着灯火,生出对温暖对友爱对安全的渴望。我几乎是跑起来,在一片狗叫声中,奔向知青窑。我知道会有热水稀粥玉米馍留着给我。但我是绝不能再吃了。
又一个夏月的晚上。
我和几个后生走过一个山坳口。黑黑的沟里,忽然又听到了那声熟悉的叹息,瘆人地轻轻一声:“哼呼”。我后脖梗一个激灵,一把拉住后生,说:“听,那是什么声音?”后生们都站了听。待第二声响起来的时候,后生们都笑了,说:“这是哼呼。”我最后搞明白了,这是猫头鹰。“哼呼”,这叫声古怪。陕北人以叫声命其名。
经过了许多年,这故事仍记着,叫我想着大山里许多奇妙。在那个神秘的夜晚,那一只夜神的鸟儿,声像诡异,伏于隐暗处,促我引我回到知青窑,一切平安呢。
2011.05. 北京
n2021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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