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住二十年,人改变了许多。没法儿改的,是肚子里从故乡带出来下水。
德国也不是没有好吃的,比如它的白水煮猪腿,抹了芥末就酸菜吃。又比如烧肘子,煎肠子,烤肉烤鸡,配咖喱汁蘸番茄酱,都能吃,所谓可吃。
但我就是馋国内吃食。不是豪门的鲍参燕翅。对我最诱惑,是简单的街头平民小吃。金黄的炸油条,白嫩的豆腐脑,都普通的东西,在北京早上起来到处都有。随便谁都可以往露天早点摊儿上一坐,喝一碗浓稠的炒肝儿,就上半笼小笼包子,只花个几元钱。可在德国在欧洲,这都是梦里的东西。
没事儿,就在德国超市里东张西望,主要找能对付家乡胃口的东西。比较难。洋人的洋餐,那么多年吃下来,我也能吃爱吃。但不像对中国吃食,有一种想它的亲情。
刚来德国,在超市看见鳟鱼。冰冻盒装,一盒两条。我想这该是舒伯特“鳟鱼五重奏”里的那条鳟鱼。那歌词里唱:
明亮的小溪里,有一条小鳟鱼,快乐地游来游去,像箭儿一般
小溪的鱼,味道不应该错。舒伯特让我想起糖醋鱼。
我把快乐的小鳟鱼弄了一盒回来。用刀把鱼收拾了。抹盐,放平锅煎得两面微黄,盛在平盘。然后在锅里煸葱煸姜煸蒜,加糖加醋加黄酒勾芡,烧了个糖醋汁儿,浓浓浇到鱼上。坐下来,兴冲冲地用叉子叉块鱼肉,沾了些汁,尝一口。滋味不坏,口感也还行,就是肉有点儿紧。
后来在德国又见到卖鲤鱼,但都大且肥。身上很奇怪,没有鳞,或只有一两片鳞。鲤鱼的肉松而散,咬着就像咬块大肥肉。我用各种烧法都试过,也就只到能吃的程度。毛病是鱼的肉质不嫩肉味不香,不能让人生出拍案叫好的念头。而德国的鳟鱼肉虽紧,若用汁烧得入味,也还动人。我拿鳟鱼来做干烧豆瓣鱼,似乎效果更好,是动用了从国内带来的郫县豆瓣酱。
于是我还是固执地怀念国内黄花鱼的蒜瓣儿肉。黄鱼怎么做都好吃,岂是洋鱼可比?煎一下,随便用酱油加两瓣大蒜一烧,就能让人心激动。欧洲鱼市上不见黄花鱼,只能将就着烧鳟鱼。
有次,请德国同事吃这糖醋鳟鱼。德国人不说鱼好吃,都夸:这汁儿烧得好吃。洋人有时奇怪,文化不同,会观点的角度不同。
许多东西,只有家乡的该地的才好吃。远游在外,容易发些思乡念头。有点儿莼菜鲈鱼的情结。古时候的那个什么张,就因在外面,馋家乡吃食。口中索然无味,终日懒懒。想想“何事苦淹留”。就大撒手撂挑子,跑回家乡去了。国人都赞,这行为潇洒,文人们为此作诗作赋,传了千古美谈。
吃鱼的时候,德国人听我讲了这个故事,都奇怪起来。
一个人迟疑地问,为想吃一种蔬菜和想吃一种鱼,就扔了国家委派的职务和工作,要跑回故乡去麽?
我开始努力解释,说:是啊,这是个高士贤人,所以口味很高,就是说很好吃。这在中国自古视为雅事,没有人说人家没出息的。中国的贤人口味向来都很刁,把要吃好的算成一种品德,看得相当重,归到修身齐家里边。孔子曰:食不厌精,国人说是圣人说的,人得好上加好地吃才算有品位。
德国人相互看看,莫名其妙:“人喜欢吃好的,就会受人尊敬麽?”
我气馁,怎么搞不懂?我就因为想吃好的,也在找机会想回趟家呢。
秋高时节,天气凉下来。去过北京的德国女秘书,说起北京,说起好吃的东西,忽然说:“山咋高”!那洋腔的中文词儿弄我一愣,还以为是听错了。德国人伸了手掌,伸了舌头,做手掌上托了山楂糕的舔吃状。我笑起来,说她懂了点儿北京。
这叫我想念起北京的山楂糕糖葫芦。这又是非常普通非常便宜的故乡食品,可又要叫人起莼鲈念想了。
是啊,是童年时候,你看那北京。逢了晴天傍晚,街摊上吊了电灯泡,都贼亮。糖葫芦串儿上的红果子挂了冰凌似的晶晶莹莹,切成块儿的山楂糕湿湿的红红润润,叫人口里涌一股酸甜。那是我对儿时的东安市场最快乐的记忆。
我对女秘书叹气,欧洲吃食没北京好,这儿有北京的山里红吃吗?德国人赶紧点头,表示甚有道理。
忽然脑子一转,想起谁说过,柏林有个大植物园。那个园子里会不会收集了中国的山楂树呢?去见识一下总不坏,运气的话兴许还能摘到两个山楂果儿呢。
我留了心。隔几天,临近傍晚时候,就和姚建专门跑去找植物园。
植物园位于柏林西南郊,占地X亩。一大片自然野地,一大片大好风光。平日里空空荡荡,除了鸟儿叫,没见有什么游人。园内搜罗了世界各地的花草树木。那些树像是被随意种下。认真看时,却又觉得暗合着章法。每株植物前都竖着一个小木牌,上面标明了名称习性产地。
经园子看门人指点,说在一对大银杏树旁边,植有一棵“中国山楂”。我们东寻西找,最后在园子西北僻静的一角,看到了那对银杏。两株银杏树一雄一雌,相对而立,树下地毯般铺满了青黄的落叶。据说它们也来自中国。这一对离乡的老夫妻,在欧洲厮守多年,而今挺拔依旧。
我们刚转过银杏树,立刻就看到了中国山楂。
那树不高,枝干灰褐,丫杈着,有些形状。枝头上挂了颗浑圆的落日,飘散着红晕。四下里没有声响。树下有一大片红色斑斓,仔细看过去,是山里红果子,竟然厚厚地铺了满满的一地!
姚建惊喜地叫起来。这样的丰盛,实在意外。这景象,让我也惊一下。就停住脚步,抬头向那树望去。
树静静立着。轻风中,树上的叶子在微颤。那些叶子,其实已大部脱尽,只两个细枝上剩几个残果。满树的红果,全部抖落到了地上。傍晚霞光映了满天,衬得那些果子宝石般的妍红,夹杂在落叶的枯黄中,珠玑灿烂成一席盛宴。
我愕然站那里,感到不明白。怎么这么巧时候。随便挑个时辰,遇的这一地红灿灿,是偶然吗?心里忽然感觉荒唐。觉到这里,空中什么灵性。这树,料到我们要来,它好像等我们很久。
这棵立在异乡,黄昏里的中国山楂树!
它用这厚重的秋实,是在款待一对陌生的家乡游子吗?这意象闪一下,目瞪口呆。无声的大自然里,景物暗喻的会有情意麽?
我小心环顾四周,不见一个人影。野地里静悄悄,草木都在注视着我们。
我有种忽然的感动。去国两万里,树也思乡吗?
我们跑回到车里,找来塑料口袋。两个人从地上捡了尽可能多的山里红果,心里充满了感激。
回家后,姚建找来大锅,将果子洗净去籽,加糖放水熬做浓酱。又小心加进琼脂,候它凝固冷却。我们邀来朋友,在大家惊喜中,端出了我们的土制山楂糕。
整个冬季,每次聚会我们都有山楂食品。那是段难忘的时光,温馨的酸甜把我们带回了北京。
冬去春来的时候,我回到了北京。
我去街上买报纸,跑北京南郊去看房。和姚建商量了,好歹北京买间房子。南边的房子很便宜。北京人顽固地相信老年间留下来的老话儿:南城南郊下水下风,非易居之地。
但欧洲,在心中总有着距离。唉。人老了,心里还是喜欢北京。
2005.11.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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