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

早先在柏林工大的时候,我曾在教授的一个研究项目组里做事。项目组除了我之外,都是德国人。三个德国研究生全是一米八五以上。剩个项目组的专职秘书塔尼娅小姐,还是一米八零的个子。
等我见到托马斯,不禁抽了口冷气。他的个子更高,快二米了。那天他开门晃进来,我觉得是晃进来一堵墙。托马斯是个高年级大学生,给招到项目组里做助手。他已经修完大学的功课,应该准备做毕业论文了。
托马斯的头发黝黑,眉弓高耸,眼窝深陷,阔手大脚。体形不不仅高大,而且匀称,一付强盗保镖打手兼国际间谍的凶猛形象。那种黑发鹰眼直鼻深目的相貌,不像个德国人,我猜他大概混了点儿斯拉夫人的血统。有回我忍不住和他说了我的想法,最后我说我觉得你像个苏联的克格勃。他听了嘿嘿地笑,笑得像个大孩子,和他那相貌体形不相称。
这个托马斯是个大夜猫子。他每天晚上都在办公室里,整宿地呆在电脑上。不见他有什么女朋友,也没有别的地方想去。好像除了电脑,他就没别的爱好。
我不知托马斯是怎么搞的,按说项目组发他的钱足够吃用,但他钱包里好像经常是空的。中国同学都相信这是德国人不懂怎么过日子。托马斯有回说到他欠了银行的贷款,到期还不起了。法院判下来,银行的人带了警察到他的住处去抄家,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拿去抵债。托马斯说他开了门,热情洋溢地请大家进来随便搬东西。银行的人竟没有发现可以拿去拍卖抵债的东西。我说:“那后来呢?”他笑得可爱,说:“最后我也很不好意思,银行宣布说放弃债权。”
我那时嘴馋爱吃,懂烹调,而且乐于动手。超市里买食品原料都很便宜,随便一弄就是顿好饭,不是难事。我后来发现托马斯钱花完了有时月底会没饭吃,就拉他到我的学生宿舍去弄一顿中餐。我最简单就是做炒面炒饭,里面随意拌进些手边现成的东西,比如炒鸡蛋煎香肠烧青菜什么的。快出锅时撒大把葱花胡椒一搅,再放几滴陈醋镇住油腻。
托马斯用面包仔细地擦光盘子,舔舔手指,对我的中餐乃至中国饮食文明佩服得五体投地。这种胡乱把几样东西搅在一起的吃食,唬老外的效果普遍好。我想这应该算是早年广东华工哄老美的杂碎菜的搞法。老美把“杂碎”念做“敲不碎”(chopsuey)。而今这个词儿洋人妇孺皆知,也是国人对英语骄傲的贡献。
和托马斯在一起的时候,老是遇到故事。我一直记得那一回,是我和托马斯在项目组里干到半夜,两人都饿得要死。这时托马斯对我说,他知道一个小酒馆,离我们的楼不太远。他相信一定会在那里找到我们能吃的东西。他说这次他来请我。我对他说的有些怀疑,因为我知道如果纯粹是酒馆,里面不会卖什么吃的,就算有小吃卖,也会做得极其马虎,而正餐是绝对不会卖的。
我们走出来。托马斯带我绕到大楼的后面,沿一条我没走过的小街走下去。小街很僻静,地面上积着残雪,不见一个人影。两旁满是高大的法国梧桐,在冬日里掉光了树叶,剩了密密的枝杈,在头顶上像是张编织的网。街边泊满了汽车,汽车之间挤得没一点儿空隙。
我们静静地往前走,听脚下踩雪发出声响,天很冷。远处孤零零的立着个小楼,四五层高,几个窗口大开着,幽幽地亮着红灯光。经过那座小楼时,托马斯告诉我说,那是个妓女楼。
我想起来了,这小街走出去应该是6月17日大街。从柏林工大主楼到学生宿舍的这一段6月17日大街边上经常见有招汽车客的妓女。妓女们浓妆艳抹,上身著各色奇装,下边却是一律的三角裤衩长筒靴光大腿。大腿都出奇的长,两根竿儿似的戳在马路上。德国妓女很敬业,即使在零度以下的冬夜,她们也不换装,规规矩矩地穿了三角裤,冻得抖索索地在街边,一站几个小时地候客。我倒不知她们就住在这里。
走到X街口看见站着个妓女,挺年轻,穿得单薄,街灯昏暗中见她脸冻得苍白。看见我们向她走过去,她急切地迎了上来。托马斯看了她,点头说了:“晚上好。”她却忽然说:“先生,只要50马克,行吗?”我们都一愣,德国妓女并不会主动上前兜生意的。她没等我们回答,又可怜巴巴地补一句:“等了一晚上了,两天我都没有生意。”托马斯挺抱歉的样子,礼貌地摇摇头。我也摇了头,心里挺抱歉。走了两步,托马斯伸手去兜里掏,摸出一张5马克的小票儿来,转回去塞给那女孩儿,说:“去弄杯热咖啡喝吧。”他走回来,耸下肩对我摇了头说:“天儿太冷了。”
离妓女楼远远的有一座黑黑的小房子,外表破旧,几乎看不见窗子上有灯光,很像英国恐怖电影里的鬼屋,让人觉得会有骑着扫帚的巫婆飞在屋顶上。托马斯犹豫了一下,在门前停住了脚。我看见门上挂了啤酒商的招牌,问他:“这家?”托马斯揉了下鼻子,皱了眉头说:“别人跟我说的,我还从来没进去过。”
刚进了门厅,角落阴暗处冷不防飘出一句话来:“喂,克力婆(德文缩写:KRIPO,刑事案件警察),是吧?”那声音冷森森的,叫人一哆嗦。我定定神儿,见是一老头儿靠在墙角,手上拎了个酒瓶子。老头儿蓬头垢面,衣衫污秽,一大把浓密的胡子,很像是画片儿上的马克思。过去柏林动物园火车站的大堂里过道上经常见这么一群,一个个都大把的头发胡子,蓬发勃然,都像马克思。那一般都是无业的流浪汉,无家可归兼酗酒吸毒。到德国后才搞明白,老马的样子是流浪汉的样儿,做无产者的头儿该是顺理成章的事。
那马克思看定了托马斯,不怀好意。托马斯不好意思起来,对老头儿赔着笑抱歉说:“您搞错了,我不是克力婆。”那样子是他犯了事儿,在给老头儿认罪。老头儿表情阴沉,坚定地摇头,说:“没错儿,你肯定是。”恶狠狠地又加上一句:“Ich hasse Leute wie dich!(我就恨像你这号人)”
酒馆儿里面灯光昏暗,人声嘈杂,空中飘了股奇怪的气味。我们一进去,里面的人都停止了说话,都回过头来看我们。那一屋子的人都相貌可疑。我盯着门厅,心想得把退路看好。两个人不敢久留,胡乱要了两份洋葱肉饼夹面包。赶紧逃了出来。那肉饼一坨死肉,咬在嘴里像是木头渣滓。面包也不新鲜,吃了一肚子的凉气。
第二天项目组长库特听说了这事儿,埋怨托马斯说:“你找吃的怎么能去那个地方?还把谢带了去。”
等到有一次碰到了德国的内务部长我才搞明白,那部长的四个保镖都是快二米的大个子,彪悍如托马斯的体形。怪不得小酒馆的人见了托马斯都不友好呢。
后来我知道了托马斯。父亲是什么工人,他有好几个兄弟,家境不富裕。他是开运输车支持自己上的大学。“我先去开上一学期的车,再来上两学期的课。我开的运输车非常大,快两层楼高了。”他说他有次陷进了个小镇,在十字街口拐不过弯来。前后堵了十几公里的车。惊动了警察和全镇的人。经反复进退调整,他的车头离街口楼房仅1米,慢慢貼着楼转了过去。“我在驾驶舱里,和二楼窗口里的老太太脸对脸转过去。老太太很开心,”托马斯得意地说:“所有的人都在街上看。当我终于成功,全镇的人,还有被堵车的人,全都鼓掌。后来大家招手祝我一路走好。”
但托马斯懒于作他的毕业论文。组里的人都愿意给托马斯当论文指导。组长库特还具体和他谈过题目及方向。我劝过他,叫他得先把论文做掉,再去搞别的。托马斯听话似地点头,却总也不见他动手。
有次托马斯看到我在写东西,就问我,他能不能读。我递给他两章文章手稿,他读得津津有味,还提出些行文上的建议。我发现他的德文字词用得真是好。后来他把我的手稿都要了去。过了好久,他拿回来还给我。告诉我说:文章他整个读过一遍。提了一些用词和文字上的修改建议,希望能对我有益。我打开文稿,看到几百页的纸上,到处是认真的词句修改,心里非常感谢他。
其实在德国读大学得了学位的人,不见得就说明他一定比谁聪明。我的感觉倒不如说他作论文做得勤奋。我认识许多相当聪明的人,专业知识学问都非常好,可是没得到学位。托马斯跟我说,他不喜欢写文儿,那没用。“而泡电脑呢?”我问,他认真地说:“那不一样。那是些有用,有意思的知识。”
后来我毕业了,离开了柏林工大。临走时,托马斯还在项目组里,还是没作论文。现在已经不知他后来去了哪里。
我没能给他的论文帮上忙,心里存了遗憾。
10.2006 Ber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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