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是特殊的。它不同于其它一般的德国城市。
德国的城市，总让你感觉出点儿文化单一的味道。通常没有高楼，市里市外大片葱茏的树和草。日后看着照片，搞不清这是到了哪儿了。能做区分的是教堂。教堂带了歌特式罗马式的尖顶，帮你想起来这是哪个城市。
许多德国小城都得意地精心保留着老旧的街区房舍。街道上用碎石块铺路。让人看到了中世纪的影子。乡下的小镇小村儿，特别是在南德，都干净漂亮。到处是大簇的鲜花，剪齐的草坪。村儿里的小洋房每座都盖得仔细。每条街都安安静静，都一尘不染。那儿住的大都是德国本地居民，富足而保守。他们小心而友好地接触外来的人和文化。
柏林是满不在乎的，它开放大度地包容一切。柏林之于德国，有点儿像纽约之于美国。它是吵闹的，拥挤的，脏乱的。也是朝气的，蓬勃的，有活力的。因而柏林显得年轻。你如果习惯了德国美丽安静的小城，你会感到柏林的另类。
早先柏林的热闹中心在动物园火车站。那是个很有名的地方。车站大厅里流浪汉在那儿扎堆儿。他们用啤酒酗酒（德国人酒精承受能力太低，喝啤酒能喝醉）。大厅的后街，是出了名的“同志”（男同性恋）街，不少吸毒的贩毒的也混迹其中。
车站往南走，是威廉纪念教堂的空场地。空场上啤酒座，冷饮摊。节假日时人头躥动。画人像的，拿了乐器奏乐的，全身刷了颜色扮雕像演哑剧的，摇八音盒的，滑轱辘鞋练花样的，迪斯科拿大顶比赛的，什么人你都能碰上。
有一次我见个穿了喇嘛黄衫的洋和尚，剃光头，坐地上拿了扁鼓，举个带弯儿的曲柄鼓槌，有一下没一下地敲。他朝我点头，笑。他笑得很入世，不像是在出家。
还有一次看到一群南美印第安汉子，戴了黑礼帽，裹了花披风，在吹木管（南美木管多很迷人）。初时，木管沙哑苍凉，意境辽远，联想起长天逝水远山秋光什么的。渐至木管急促欢快。汉子们拢成大圈，在原地扭了身子踏跳。口里撮了舌，有节奏地发一声声口哨，间杂着一声声啸叫。情绪激烈如围了篝火跳巫的土著。一时观者甚众。每曲终了，大家全都鼓掌。
在柏林你能找到少林拳坛，跆拳道馆，功夫会所。大街上游行，我见过跳桑巴的南美人，脸涂了红的印度教门，打腰鼓的韩国人，舞狮子的中国人。我见过新纳粹，也碰到过光头党。
在柏林工大主楼，我碰到个游荡的托洛斯基派。人高高瘦瘦，像只弓了背的猫。他诚恳地告诉我说，只有老托的主义可以救这个该死的世界（这都什么年月了？）。
在个小酒馆里，我遇见过库尔德人。那一群年青人，男女皆好斗。叫我惊讶的是，库尔德人是毛派，告诉我说最合胃口的句子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他们曾把这条语录用纸板镂刻了，在大学宿舍区到处刷，旁边还配个毛带军帽的文革木刻像（他们打哪儿弄来的？）。
柏林最出格的区是Kreuzberg区。它的街道两边都是汽车，停得没有空挡。那里的汽车都没有车库，这是穷人区的特征，因而很滋养左派。
年年五一节那儿要闹事。左派们抄石块，警察们操水枪，双方都大打出手。那可是数百人有时是上千人的群架，据说很有看头。柏林警察抓人的警车全都有被石头砸出来的坑，大都是Kreuzberg区人留下的问候。
我听W教授讲，文革时柏林还闹过红卫兵。W教授在柏林工业大学任教。他呆在信息系的大楼里，教的却是马列主义。信息系那座楼很高科很摩登，每间屋子都满是计算机和各种仪器。但他那个小小的办公室，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很适合研究无产阶级。
我知道X教授研究的更偏，是中国的道教。他最感兴趣道家使用妇女性交来做养生的学问。但我想他的研究试验比较难做。他在办公室里搜集了不少中国的这类古书旧书，还有插图本。这要是在中国，搞不好警察要来扫黄的。
但柏林工大可是个正统正牌的工科大学，许多科系力量雄厚，在德国名列前茅。只是它没有围墙，没有大门。行政楼，教学楼，各系的楼，都随意地分散在市内街道上，显得杂乱无章。
这是个有历史有故事的城市。你在闹市，在小巷，在郊区什么不起眼的院墙上，会意外地发现个铜牌，上镌某人某日月居住于此，或活动于此。此人曾有如何作为。铜牌忠实平静地保留着各种历史印记。不张扬，也不涂抹。
万泽湖小房区一个小巷，我看到一扇门旁斑驳的墙上，悄悄地挂着个铜牌。仔细读过，知道是电影机发明人xx的故居。夏洛腾区喧闹的商街，水果摊后面的墙上钉着个牌子，写着某某女士，柏林自由大学学生。与某某，及某某结成秘密反纳粹小组，从这里被逮捕，后为纳粹枪杀。
市区的树荫下花荫中会默默地立着个铁锈色的碑。你会读到：此处原为xx犹太教堂遗址。x月x日，被纳粹焚毁。或是：x月x日，居于此地的x百x十x名犹太裔公民被逮捕，从这里送往集中营。碑座上总见有人放了鲜花。是谁放的，犹太人，还是德国人？我不知道。我知道他们都会去放。
春天萌苏，春心躁动的时候，柏林迎来一年一度的世界同性恋大游行。胜利女神柱下的六月十七日大街上人潮滚滚。人们失了规矩，没了遮拦。男男女女欢天喜地，人人脱得五花八门，涂得五颜六色，扭得五彩缤纷，像是回到了原始洪荒时期。我站在路边好奇地看，奇怪这种集体激情的宣泄，和与它相伴的性欲和性行为的放纵，是人们心底深处人类远古性行为的记忆残留吗？
柏林值得留恋，它给你的是一个特别的回忆。
在这个可爱的城市，你得留神。不小心，草地上你会踩到狗屎。
08.2006. Ber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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