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

德国的夏天是不热，通常都十几二十几度。今年更不象话，成天的十六七度。还来不来的下两天雨。在屋里得穿薄毛衣，晚上睡觉一定得盖被子。住宅还供给暖气。结果我在柏林过了一个寒冷的夏天。右肩给风寒得酸疼，贴了所有能找到的蛇祛风狗驱寒，不管用。整天哼哼唧唧，抬不起胳膊来。这时如果有太阳，也就是有个明媚的光，热得阴奉阳违的，一点儿也不晒。衬着蓝蓝的天空白云飘，这太阳温柔得搁谁谁喜欢。要是偶尔高兴，来上个几天的三十度，哈呀不得了了，人人都跑出来了，光胳膊光腿子，露脖子露脸，干晒。草地，河滩，公园，露天啤酒座，明晃着一片肉白色。不过欧洲人的皮不细，粗。还喜欢往上面长雀子。叫太阳一晒，红，糙，再闪亮了金色的毛。质感糟糕。那一堆雀子，看着像沙子。觉着摸着磨手。

所以德国人喜欢太阳天。喜欢晒太阳。早先我住Kladow，房东老太太有个极大的花园草地。有太阳的时候，他们全都搬出躺椅卧垫，男的一点，女的三点。在太阳下晒。我们从小就身心沐浴阳光，给弄怕了。大太阳天都躲在屋里，死活不出来。老太太终于有天忍不住了，跑过来敲我们房门，说：你们出来晒太阳呀，不要怕呀，这花园草地是我们大家的呀，有你们的一份呀。我们没法让她搞清我们为何不喜欢太阳，也只好一点三点地跑出来，敷衍着晒一阵。

二十年前，小女儿丁丁那时才六岁。我太太带她坐在一个林地的草地上。后来旁边来了人。丁丁看了说：哦耶，他们把衣服都脱光了哎。德国人很多人喜欢裸晒。我琢磨大概是想把身体晒全乎了。不想留下阴暗的角落。但过去是规定了区域的。比如万泽湖天体浴场。不能随便找地方就往光了脱。柏林的天体浴场有很多。但我都没去过。那儿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人人都得脱光。不作兴你穿了衣服在里面走，东张西望的。我不反对去瞧瞧别人的裸体，当然得是去瞧好的。但总觉得让自己一丝不挂的拿出来给公众端详不大自在。许多国人同胞很向往，几乎人人想法去瞧。而且老了脸皮破坏规矩，穿着衣服在里面走。回来讲述时眼神不对，有明显的淫邪成份，还带了偷窥成功的兴奋。

国人对穿不穿裸不裸老是一惊一乍的，不能心态平和。你看那堆娱记成天这走光那走光就知道了。来不来就事儿大得就要跳楼。什么了不得的事。我刚来柏林时，住Siegmundshof学生宿舍。宿舍卫生间正中是淋浴间。有拉门。晚上我正洗手脸。进来一德国女孩儿，坦然脱个精光，正要入浴，回头看到我。大概觉着我眼光恐怖，笑着说：希望没打扰你。我赶紧说：那哪儿能，怎么会呢？

后来有次去阿登纳基金会的一个研讨会。住CDU一高级度假地。晚上去健身房蒸桑拿。正蒸着，推门走进来两个妙龄少女，玉体婷婷，不着寸缕。那白腿儿很长，撩人心动。她们落落大方，向我礼貌地问好，然后找角落坐下开蒸。中间间或有交谈，气氛平静平常，无异样。使我得了坐怀不乱的锻炼。后来我知道德国健身房的桑拿房很多是男女合蒸。

我在纽伦堡时，太太逼我锻炼，买了Swiss俱乐部健身房的年票。为了这花钱死贵的年票，不得已只好三天两头去蹦Aerobic，大概国内翻成健美操的那种。跳一身大汗，完了去蒸桑拿。桑拿房里光线昏暗，男女杂裸而踞，无不妥。我坐那儿纳闷，心想德国土耳其族人甚多，奉真主，男女大防。这男女裸桑在此地如何使得？隔一天，去了某区的Swiss健身房。该区多居土族。我心里好奇，看它如何处置。果然健身房里满是土族精壮小伙儿，也有土族女孩儿。等完了事儿我去桑拿房，上面大牌子写明：男女分蒸。我笑了。真是挺好。你如果介意男女合蒸，你就到这儿来。你如果不介意男女裸踞，你就去可以合蒸的地方。没人去叫去闹去呼天抢地道德规范，去非要把对方干掉。让人很欣赏一个社会的这种平静心，这是成熟社会的标志。它的包容含了一种大度。叫我们用尊重的眼光对待他人，产生宽容理解，形成和谐相安。

后来更有一回，我们在纽伦堡赶上一个露天歌会。方圆里许，挤了上万人。有十数个不同的歌场。都在敲在唱。我们跑去找公共厕所。好容易才找到一个。女厕门前很壮观，排了极长的队。男厕则因输出手续简单，吞吐迅速，门前无队，可直接入港。我进去，见两侧为长溜小便池，整齐站两排男士，都在面壁放水。中间为大宽过道，底部为一溜带门的小隔间。我刚面壁立定，就见几个健妇领头，涌进来一群妇人。领头的大喊：先生们，对不起，我们那里人太多了，要借你们的地方一用。一边疾行，扑向底部的小隔间。男士都歪头看，边放水边答：没关系。尽管用呀。双方都感到有趣，欢笑作一团。有什么人还吹了一声口哨。气氛可爱。

但有一次，我也看到了底线。也是好多年前，我在Siegmundshof学生宿舍后面长长的河边走。河对面一个小青年，带条狗。他把个短棍向河里扔，那狗汪的一声叫，跳到河里，游过去将棍叼回来，放到小青年脚边。小青年拿了棍，又扔回河里。那狗又汪的一叫，跳河里去叼。我一路走，就看他一直扔，狗就一直跳了河去捡。好像是为了好玩，但太恶作剧，耍弄那狗。很不厚道。我看了心说，狗真笨，要我我才不去拣呢。让他自己跳河吧。到后来，那狗跑不动了，跳上岸来，不肯把木棍还他。那人就和狗去抢。狗儿呜呜叫，咬死了棍不肯给他。两个拔河似地撕扯。河岸边渐渐站了几个人在看。后来小青年终于把棍从狗嘴里夺了下来，他立刻直起身，将棍一个弧线，远远地给扔到了河中间。那狗嗷地一个长声怪叫，悲壮，绝望，- 我从来没听过那种狗叫，是种凄厉的呜咽，叫声带了拐弯，- 跳进河里，拼力向棍游去。全体人都为那狗震住，“Halt！！”同时从几处怒吼出来，一个老太太，竟破口大骂起来。骂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我明白，那小青年是做了伤害别个的事，虽然那是条狗。他越了底线，那底线清楚简单：行事，不可以妨害伤害旁人。他人行事，若于旁人无害，我们应该懂得善待宽待。宽容的心态，是种现代的心态，我们在中世纪的黑暗里看不到它，这是社会的一种文明与进步。

 

07.2008. Berlin

 

CDU: 基督教民主联盟，德国执政党之一，历史上曾多次单独执政

Halt: (德文)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