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西沟沟口,迎面撞见的是延河。那河浅浅地带了些水,更带了宽广的河道川。沿河的河岸很高,修的公路。出沟口拐上公路,前面是河庄坪村。再往前走20里到延安城。
公路都不是柏油的,积了厚的浮土。浮土下铺撒着些烂石子。公路上走的驴车。相跟着头扎白肚巾的老汉,通常穿的一件烂袄。老汉背了手,罗圈了腿,一拐一拐,走的不急不忙。
隔一阵儿后面追上来辆大卡车。是从安塞那边过来的。大卡车高头大马,开过来,威风凛凛,不可一世。老远卷着黄土八尺,冲天扬尘。它把土扬我们一头一脸。趾高气扬,从身边驶远。大卡车老让我想到西游记里的黄风怪。又想到那年月的名句:“历史车轮滚滚向前”。这意念很糟糕,容易想到的是历史车轮滚滚向前地自个儿跑了,剩下我们被历史抛弃的一群。
从河庄坪,到石疙瘩村,沿了延河,公路转了几个大河湾子,所以我们能看到十里外河湾的另一头。我们总是拖着脚步,羡慕地看着卡车带的尘土。那是一溜黄白的烟儿。烟儿移动得飞快,沿河湾转。最后变成一小绺。没一会儿就转完了。最后远远望见卡车小黑点似的,在河湾另一头的山根处一拐,不见了。烟也就散掉了。这叫我由衷地羡慕:卡车真棒,这路没一分钟,两下就转过去了。这可是我们得用腿儿量一上午的路呀。
那时候走在延河公路上,多情地望着每一辆开过的卡车。虽然是明知无望,蛤蟆想天鹅似的,想着要是能给搭一段路该多好啊。曾听哪个队女生说被卡车搭过。我们都不是女生,没漂亮脸蛋瓜子,勾不住开卡车的爷们。那时的我们,一帮知青傻小子,破衣烂衫,蓬头垢面,腿儿着。是这命,走过多少回河庄坪公路,没搭上过一回卡车的捎脚儿。
从庄子里走延安城,觉着得有百多里吧。出沟五十里,到河川。再五十里,到延安城。那是老乡说的,数据是不准的。后来被告知说那大概应该是20里,这数字想来准确。走城的路,全拿腿量。我们猫在深山沟沟里,天天上山干活,难得出沟走一回城。走城都是有事情。头一年给知青供应商品粮。队里穷,一共两头驴得往地里送粪,得去山下驮水。用不起驴车,粮食用人拉车去延安给弄回来。每次去是男生一齐出动,轮换了拉车。要么,就是谁家里寄来了包裹,大家就约了都去跟队长请假,相跟上一齐走趟城。
那一回我们起身晚了,那次是男生一起进城取包裹。过了中午,几个人才进了延安城。在大桥食堂里吃一碗肉粉汤,两个两面馍。肉粉汤一碗两毛五。不算便宜,那时一盘红烧肉要五毛钱。肉粉汤里有两个丸子,一片肉,带皮。其它是粉儿。到底是沾着了油腥,吃着特别香。在那个年代,肉粉汤是大家的心仪之物。
我们去南关邮局取了包裹。看到是家里寄来炒面,模压鞋,酱油膏。相跟的胡同学隋同学也都取的有包裹。我们拎了包裹,晃晃悠悠往回走。下午的大太阳特毒,晒得地面哄热。我们都走得无精打采。从清早出来,走了一天,就没停着。想着赶回队里得到半夜了。眼前还有近百里路呢。
出延安城,前边离延大不远。路过一个沟口,吓了一跳。人像受惊炸的牲口,一下子瞌睡全没了。沟口七八个北京知青,看着跟见了七八只狼似的。这帮人,吓人。将校呢人字呢双面咔平纹布,各色的黄军装,搭配了穿着。在土墩子烂石头上蹲了坐了站了。这套打扮是一种符号,是那年头北京街头的漂主顽主,行径是打架拔份抢东西拍婆子。我们路过时,他们都不讲话,都看着我们,绝对不怀好意。我想坏了,今天糟糕,还拿了东西,人得有一劫。
我们提了心,硬了头皮走过他们。他们却并未动作。待我们走过他们五十多米,他们人忽地一下都站起来,好像谁下的令,散开向我们走来。我看不好,把手里东西往隋同学手上一塞,对他和胡同学说:“快跑!进延大!”他倆也不嫌东西重了,竟飞跑起来。我在背后喊:“你们先进延大,去中文系,找某某某,我一会儿去找你们!”我是大喊,为的让后面那些人听到我们延大有人。这俩也怪,拐叭拐叭,只一霎,都土行孙似的,唰得一下,没了。钻进延大校门了。这说明人逃命时,会激发出异样的潜能,总能跑出刘易斯的水平。
我回过头来,已经被那帮子围上了。为首一个矬子,面似老瓜。挺壮。记得看见脸上几粒疙瘩,红里透白。就觉得他们打扮哪儿不对。其他几个也痞子似的。我想八成是碰到外公社什么七百八十九、九百八十七中的流氓土晃了。那矬子有点儿急,一口垮腔:“哎哥们儿哪儿的嘿,交个朋友唉。你们内(那)几个呢,别叫走啊!不够意思不是?”
我忙解释:“他们得先去延大,约好的。人家正挨那咳儿(在那边儿)等我们呢。有话咱说。都插队的,咱都哥儿们。”
矬子停了,想一下,改了口,说:“嘿哥儿们有叶子(黑话:钱)吗?叫咱拆搭点儿。”
“吾么队几个家喽,都没钱。我爸挨吾么单位看大门儿的,”我赶紧解释,一口的北京土腔,表示是胡同串子,油水是不会有的。心里却担心着裤兜,里面有张5块钱大钞。他们人听了,好像挺泻气。矬子看了我,身上破烂,扎条白羊肚巾,还想说什么。我赶紧说:“我这不还得紧走,真的。延大的人挨那咳儿等急了,该找来了!”矬子想想,没说什么。心里好像犹豫。我抽身就走。虽不敢跑,但走的比竞走要快。快到延大门口,回头看看,他们一伙人还站在原地。看着我,并未追上来。这才松一口气。进了延大校门,人一下瘫坐到了路旁。
后来听个李家洼知青说,是石窑沟还是哪个队的,几位小爷,家里在旗,出身高干高军。不知延安街上行情,几天前几人进城,“穿了呢子靠到延安城里抖,被一帮子人把行头给扒了。”我们队的知青议论说:搞不好那天遇到的那帮子,就是劫石窑沟的人。那些行头没准儿还是扒的石窑沟的呢。
因逢凶化吉,心里兴奋,也刺激。回到庄里,不遑多想,铺了纸,急急给家里写信。渲染延安城危险,几乎遭劫。渲染惊险紧张。信尾不过瘾,夸张编造,说,此时正在延大待着不敢走,外面非常危险,怕出来挨劫云云。把这弄成个悬念,托走城人给扔到了信筒里了。那会儿年轻,不晓事。更不懂体谅到别人。关山隔阻,音信迟滞。过很久,半个多月吧,家信才到。纸上急着一连串的追问:那天后来怎么样了?人还好吧?没出事吧?平安吗?我早忘了,什么那天后来怎么样了?想起来,咳,是说延大差点儿挨劫。于是回信,轻松说:咳,早没事儿了。父亲这回大气愤:真真岂有此理!我们都急得不得了。母亲睡不着觉,都快病了。你怎么可以这么戏耍长辈!
这是刚到延安第一年的事儿。那时文革刚完。知识青年们身上还沾了文革中的暴戾。来不来动手动家伙,弄事情出来。后几年,在农村给磨得规矩了,这种事情就再没见了。
2011.07. 北京
注:地名有改动
n2021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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